他说此话的口吻很平淡,也没有鄙夷的意思,可霍屿就是觉得心头像被针刺过一般生疼。“霍大哥,你莫要生她的气。她凡事都挑三拣四,不喜欢很多东西,有时也不大喜欢我。”褚寅转头看向船舱里的霍屿,又说,“人都有这般那般的偏见,其实大家都是人,有何处是不同的呢?”温和的月光洒在褚寅渐渐宽阔起来的背上,霍屿凝神地望着褚寅那一小截雪白的脖子,他想说甚么,但又开不了口,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期盼像烛蜡一般融在他心底,让他快乐而痛苦。出海的男人隔几月就会寄一次钱回家。爹的包裹寄回来的那日,霍屿正背着发热的褚少爷去十几里外的村里求医。褚寅说着胡话,呼出的炙热气息扑在他的耳根上,他心跳得厉害,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心跳是为了什么。天上下了小雨,他把自己的衣衫披在褚寅身上,踩着泥泞的小道快步地跑着。霍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中却不合时宜觉得高兴而快活,褚寅的体温隔着衣料传到他背上,唯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切地觉得他是可以……可以与褚少爷一道的。他给少爷喂过药,紧紧地握着少爷滚烫的手。他把自己冰凉的脸贴在褚寅的手背上,合着眼睛想,等家里盖了房子,等爹回来,他就和褚寅一起去北平,去念书,去看海。想着,想着,他眼中淌出快活而滚烫的泪,这样真切的希翼让他全身都战栗起来,好似只要他肯等,便会有那样的一日……-那日清晨雾气极浓,天色阴沉。送包裹的人来之前,霍屿正在门口想着该不该出船。阿母在屋中叫他,说梦到大雨将倾,让他留下来好好歇一日。他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要解开那包裹时,远处忽的响起了一声惊雷。雨就哗的从天上倾泻而下,砸在地上,溅湿了他的衣裳。包裹里只有几张银票和一根烟枪。霍屿认得这烟枪。在爹还没出海的时候,每到太阳从河那头落下去时,爹就会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廉价的烟草。屋里常常飘着淡淡的烟味和药渣的苦味,他从前觉得烟草烧起来的气味呛鼻,可等爹走了之后,他才惊觉没有那烟味的屋子是如此的空荡冷清。没有信。他知道也不会有信。爹不识字,他和阿母也不识字。外出打渔的汉子出海前会留下包袱,若是船出事了,就请人把他们的行囊寄回故乡。霍屿沉默地看着那柄磨得很旧了的烟枪,他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可他只是坐着门槛边,任凭冷风吹在他身上。阿母躺在床上,问他包袱里是什么东西。他说是爹是寄来的。阿母很高兴,还笑着说再过几月过年的时候,男人就会海边回来了。他轻声应着阿母,眼睛看着自己脚上都能露出脚趾的草鞋,他指甲里都是泥泞,指腹上是硬而厚的茧。电将天劈成了两半。霍屿冒着雨把爹留下舟又荡了出去。河水翻起细浪,雷电的光映亮了水面,震耳的轰鸣声淹没了少年嘶哑的哭声。雨愈发地大了,他仰面倒在船板上,水珠打湿了他的身子,也打湿了他的双眼。霍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渔网洒进河里。他收着沉甸甸的网,面色苍白而双眼通红,看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和少爷不一样,他不过是个渔民的儿子……他只能把命放在这里,生来就注定了。褚姨太太不让他再去看望生病的褚寅,美而细长的眉眼冷淡地看向他,说:“你当真以为巴结上我儿子,褚家便会供你也去北平念书么?”她说罢,就阖上了木窗。兴许是褚家的老爷跟对了党派,过了两三月,便有人来接褚少爷和褚姨太太了。霍屿在船上时,又听到褚寅在河畔喊他。褚寅说他姨姨来接他们了,问他要不要跟着一起走。霍屿望着茫茫的河面,说:“褚少爷,阿母的病还要我照顾,我也还得打渔谋生计……”他说得那么小声,那么不确定,他察觉到褚寅温和而友好的黑眼睛正专注地看他,他想假如褚寅再问他一次,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去北平。让他做最苦最累的活计也行,让他做褚家的仆人也好,只要,只要褚寅再问他一句……但褚寅只是失落地垂下头,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褚寅的手是温热的,霍屿心却一点点地冷下去。他听到褚寅说:“霍大哥,明日我就坐火车走了,你会去同我道别么?”霍屿说:“好。”褚寅眼中的光又亮了起来,他抱住了霍屿的背,说:“我去了北平,会给你写信……等你娘的身体好了,也要去北平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