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忆中转过身,他继续道:“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是臣并非天赋异禀,臣的所知所能,都是老师教给我的。”
“如今虽然学派林立,但是无论是儒墨道法这些大宗,还是那些小门派,最终的目的不都是向君王宣扬自己的治国理念吗?虽然我知道儒生好典籍,也没听说过哪个儒生的抱负就是当个藏书吏的。”
渐暗的天幕上明星闪烁,繁密而璀璨。
子方思考了一会,指着天上的星河,解释道:“诗里面说:‘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虽然天上的星星被人们的想象连接成各种形状,但是我们都知道,北斗七星对我们来说也只是天空中的几点亮光,没有人会真的以为可以用它当勺子。其实臣也是如此,那些有大志向的人,有的是为了权利,有的是为了财富,他们渴望扬名立万,让自己的家族繁荣昌盛。但是臣举目无亲,并无家世之累,所学也足以让臣生活下去,对臣来说,这些就够了,臣跟您不一样,如果非要臣参与到所谓大业之中,反而会出乱子。”
赵政思考着子方的话,总觉得他还是有些不能说的苦衷,但是看他语气这么坚定,也没有多问,“好吧,但是子方,如果你想的话,我相信……不,我保证大秦朝堂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子方笑着看向他,发带在晚风中随风飘起。
“还有,我之前的那个承诺……还算数的。”见子方疑惑,他又补了一句:“今天我也很很开心,想到奉常那个老头知道这件事的表情,哈哈,你要是不在,我得有多无聊。”
“而且,我可是不轻易许诺的,只有一次机会了哦。”
“那臣就多谢殿下了。”
功臣与罪臣
岁暮寒来,春秋代序,雪落又融,花繁将谢。
庄襄王三年春,老将蒙骜率兵攻赵。
这几年,虽然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为了彻底掌控朝局,摆脱华阳太后的掣肘,秦王不得不依赖吕不韦等心腹,又笼络咸阳世族,从各国招揽人才,平衡着大秦的朝堂势力,秦王虽称不上日夜殚精竭虑,也是焚膏继晷,希望在自己真的垮下来之前,给尚年幼的太子留下更多助力。
但是一朝之间掌握至高权势,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更何况曾经久居人下,遭人冷眼,形势翻转之后,以前或许被压抑的欲望便如雨后山洪,咆哮而前,一发不可收拾。
是以虽有糟糠之妻,后宫中也从不乏莺歌燕舞;虽有天资聪颖的太子,亲手养大的幼子总是更让人喜爱;虽然正值壮龄,海外方士进贡的仙丹妙方也不会舍得拒绝。春秋年盛的秦王在大臣们和妃子们看来正如日中天,谁也不会想到,仅仅是一场风寒,就让他缠绵病榻半月之久。
赵政最近很烦躁。
父王只是生病了,那些侍奉的妃子就不分日夜地啼哭,内官劝都不听,也不肯走,活像家里被抢劫了一样;太后虽然也来过,但打扮得雍容华贵,毫无舐犊之情,只是轮番的过来说教;父母不和已久,自从他从赵国归来,除了册封王后和宫中的典礼、宴席上,极少看到二人在一处,他每次想制造机会开解,都以失败告终,母亲整日待在宫中,性情也愈发奇怪。
然而最让他心烦的是成蟜,他从来没想过一个小孩子能这么闹腾——都是父王把他宠坏了,这小子在宫里谁都不怕,小到内官、宫女,大到入宫的文臣武将,没有哪个能逃过他的魔爪,连华阳太后都纵容着他,宫里宫外都知道这位小霸王。如今父王生病,他还缠着父王陪他玩,在父王床榻上胡闹,要不是自己把他抱下来,都没人敢动这个小祖宗。
虽然没有人敢说,但是大家总是喜爱成蟜多于自己,毕竟只是小孩子胡闹,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他活泼调皮,反而让压抑的深宫有了一些活力。
有时候母亲偶尔遇到成蟜,都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像是对他小时候那样,把成蟜温柔地抱在怀里,带着成蟜到自己宫里用膳。
想到自己从小为质,和父母在邯郸寄人篱下,他心里也很羡慕成蟜,甚至有点嫉妒他比自己晚出生。咸阳宫里没有多少和他同龄又玩得来的孩子,他就央求父王让他能时常去军营里面锻炼,其实是想找子方。
子方这两年虽然在军营,但其实经常趁着征兵的时候跑到大秦的其他郡县,经常是第一批去最后一批回来,即使在咸阳,也要在休沐的时候在咸阳城乱逛,估摸着他都可以画上一幅极精细的大秦地图了。
虽然连年征战,但子方似乎一点都不想参与,要么称病、要么突然受伤,甚至让人怀疑他想当逃兵。即使迫不得已跟去了,也只愿意负责粮草或者后勤工作,听说李信将军经常气得想揍他,不知道这回他想怎么躲过去。
不过子方在训练时并不含糊,也一点不在乎军队里的艰苦生活,虽然得到秦王赏识,也丝毫没有架子,赵政每次去找子方时,总能看到他正在和士兵闲坐攀谈,一脸高兴的样子。
然而子方对成蟜的态度却让他有点不理解,当他跟子方说起来自己可能有点讨厌成蟜时,子方少见地没有用那套兄友弟恭的说辞来劝解他。
他记得当时子方意外地有点结巴,很不安的样子,跟他说什么“殿下应该听从自己的内心”,“臣不便插手殿下的家事”之类的话,不太符合他一贯的风格。赵政想,或许是子方没有家人,所以自己提到弟弟时,子方突然想起伤心事了呢?唉,那以后还是不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