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教不敢,这其实也是大王的意思。您现在有危险,无非是因为您的价值太高,无论是追随您的朝臣,还是六国的君王,都不愿意把您放走。您要是真想退隐,就应该退的干干净净,什么也别留下。”
“哈哈,你说的倒是容易,老夫肯放手,他们也不肯放过老夫呐。”
无论是府上的一众门客、朝堂里的追随者还是家里想要从仕的儿孙,哪个不是牵绊,早就已经重重叠叠把自己围起来,退隐又谈何容易!
“所以您不能再留在咸阳了,也不能回河南的封地。弃卒保车,方为上策。大王会给您另外一块封邑,足以让您好好编书,安享晚年,子孙后代也能受其荫蔽。”
“不过在此之前,您的声名,恐怕得先折损不少。”
棋盘上黑白两子错落有致,黑棋本处上风,此时却隐隐见出落败之势,白子乘胜追击,如同温软的绵羊突然露出野狼的獠牙。
“大王的心意,我知道了。”吕不韦捋着胡子,思索良久,才继续道:“既然大王要展翅高翔,老夫当然不能阻止。”
“文信侯一向都对时势洞若观火。”
吕不韦倒是没有推辞,笑道:“是啊,不过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和大王……算了,老夫也管不了了,你帮我交给大王这封信吧。”
夕日欲颓,秋风里的雁鸣苍老而孤寂。
子方郑重接过,拱手道:“古来权势迷眼,利欲熏心,您愿意主动抽身而退,必能为千古人臣楷模。”
编纂《吕氏春秋》,亦是想要留名于后世。吕不韦虽为商人出身,却心有乾坤,豪掷千金押宝子楚,终成辅国之权臣。其智谋眼界,比起齐国贵族出身的相国后胜,可谓天壤之别。
四年冬,已经赋闲的文信侯吕不韦突遭众臣弹劾,罪名列了十余条,包括贪污纳贿、纵容家奴杀人甚至结交外臣、意欲叛国等,桩桩件件放到秦律都是重罪。秦王大怒,将其下狱严审。后念其劳苦功高,功过相抵,又有不少臣子求情,于是免其死罪,褫夺文信侯之封号、收其印绶,且迁封邑于北地荒凉之所,不得擅自离开。
一代权臣落得个近乎流放的下场,从狱中出来的吕不韦仿佛老了十岁,本来头发只是夹杂不甚明显的几根白发,现在几乎已经全白。
离开咸阳的前一天,赵政秘密召见了吕不韦,二人相谈甚久,虽然表面不谈及,但彼此都明白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
赵政登上高高的城墙,亲眼看着吕不韦的车驾离开,消失在视线之外。想起当年在赵国时,吕不韦亲自架着马车,载着他们一家人逃开赵国士兵的追杀。这些年赵政对这位“仲父”虽然多有忌惮,却也依靠着他才能成长至今,对他的情感不可谓不复杂。
起风了。路遥天杳,仲父走好。
同与不同
所谓树倒猢狲散,原本追随文信侯的朝臣大半也遭弹劾,或流放去职、或被外放为官,秦王亲政之始,朝堂便改天换地一般,一切都仿佛是新的开始。
然而紧接着秦王却又下了一道骇人的命令:楚国的昌平君、卫国的吕不韦之所以都背弃大秦,就是因为他们不是大秦子民,不能全心为大秦效力,可见别国之人不可信。因此要驱逐来大秦的别国客卿,不让他们有生乱的机会。
虽然有不少臣子劝谏,但大王这次不知为何,打定主意不听,非要把客卿们都驱逐出大秦不可,甚至专门安排了士兵们去赶人。一时间客卿们兵荒马乱,他们都是拖家带口来到大秦,有的甚至已经生活了数年,此次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他们这下也不知道何以为继了。
直到客卿李斯的《谏逐客书》横空出世,大王阅之赞赏不已,才取消了逐客的命令,对李斯也十分欣赏,刚好廷尉之职空缺,当即任命他为大秦新的廷尉。
赵政走进内殿的时候,子方还在熟睡,他把被子都缠在身上,把自己裹得像蛹一般。
本来打算去逗逗他,不过还没靠近床榻,那只一直粘着子方的黑猫就突然爬上床,喵呜一声扑向子方,本来还在昏睡状态的子方一下子惊醒,看到一大一小两个黑漆漆的东西,一个杵在床前,一个趴在自己身上。
“阿政?”
赵政应了一声,伸手把那只碍事的黑猫丢下了床,小黑不服气地叫了一声。
这只黑猫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打扰自己和子方的独处时间,难道宠物对主人也有独占欲吗?而且这只猫似乎有点讨厌自己,赵政摇摇头,不再深思。
“你今日怎么睡到现在?今早李斯来章台宫谢恩,还问起你呢。”
“太困了,我还要再睡一会儿。”
子方揉了揉眼睛,本来想起身,却挣脱不开身上的被子,于是他毅然决定放弃,继续躺下享受舒适的大床。
本来他在宫里也有自己的住处,离章台宫也不算远,不过和赵政一起看奏章时常看到晚上,这里又近水楼台,他就逐渐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住处。毕竟这里的床更舒服,宫人们也早就心照不宣地知道了他俩的关系,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中郎最近好像有些怠惰?”
还记得子方有一回几天几夜都没睡觉,帮他处理挤压的奏章,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子方已经处理得差不多,还给了他一份简易版的总结,效率高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在做梦。
秦王高冠严服,坐在床边打趣他,小黑上不了床,气得在地上喵呜直叫。
“……这还不是大王的功劳?”子方揉了揉腰,幽怨地看着他,一脸“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你心里没数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