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了声音,我也不抬头,只盯着那双薄底的靴子,等着它离开。那双靴子停了停,正待迈步向前走,突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少爷--"他停住了,转过来看着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我想知道,要多少赎身钱,才能够离开君府。"
他站住了,看着我。我的头又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虽然这问题我想了几千遍,但说出来时,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也许是这个环境太让我放松了,让我又有了自由的感觉,又觉得自己是个人了。问都问了,我也无法后悔,只好等着他的回答。
"既入了府里,能不能打发你走,是府里说了算。"还是那个冷冷的声音,明明是个小少年,非要装得老气横秋,和君老头子一个样儿,也不见得更年轻些。
事已至此,我发了狠,抬起头,"少爷,按照律例,允许做工的赎身,难道府里要破这规矩?"
"律例?"他重复了一下。
我接着说:"像我这样的,不会讨好府上,对府里用处也不大,也请早点儿打发了我吧。当然,前提是府上查明我不是下毒的人。如果府上觉得是我下的毒,或者因为要找事不让我出府,那也不必费事了,早点儿把我打死吧。士可杀不可辱,我不告了,我也不争了,这条命,赶紧拿去吧,免得费事。"
"哼!"他冷笑了,"你那条命有什么好拿的?值钱么?你告诉我,你的命能换来什么?"
商人就是商人,利欲熏心。钱钱钱,我在心里愤恨地想。
"少爷,我的命是没什么好拿的,不像主子们的金贵,也不能给府上带来什么,但我也是个人,与其这样被人诬蔑,被人闲来寻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宁愿去死。"
他微微皱眉,停了停,才慢慢地说:"你还是回去慢慢养着吧,莫要乱想,君家没有那么不堪,你若是没有做过什么,君家不会难为你。"
没有做过什么,什么意思?我平生最恨别人冤枉我。我张口欲再说什么,他却淡淡地说:"天晚了,二娘该回来了。"说完转身就走,不再看我,一会儿便消失在小径中。我心里恼极了,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步步地沿着路回到我的住处。
琅声苑(2)
又过了半个月,我渐渐能坐着了。二娘反复验看,说应该没有大碍了,我也欢喜,但又有些惴惴不安,不知等待我的是怎样的未来。我想离开君家,但天下之大,何处有我的容身之所,怎样才能离开呢?我再没有看到君闻书,除了屋前的小空地,我哪儿都很少去,能静一天是一天。但我真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我想离开君家。
该吃晚饭了,我站在屋前等着二娘,这时侍槐匆匆走来,说少爷要见我,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一路上,我不断地想他找我干什么,难道又是为了青木香的事?看君府对我的态度,绝不会是找到凶手向我报告喜讯。那便是凶讯了?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躲躲藏藏的了,我的权利要自己去争取,哪怕活不了,也强于现状。我要直面他们,直面我的命运!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跨入了琅声苑的园子。原来从我的住处顺着小径一直往北就是琅声苑,路上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荷花池,园林中多采用的假山在这里倒很少见,只有一些石头,有的古朴,有的灵巧。这儿并不是上次我误入临松轩时的回廊,穿过一扇垂花门,一排正房显现在眼前。房子不大,约五间吧,房上是雕花青瓦,并没有富贵人家的琉璃瓦。青瓦与周围的绿色倒也协调。侍槐在正中一间房子前停住脚步,先进去禀报一声,才让我进去。里面并不大,屋里陈设也并非别样豪华。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北墙角放着两个白胎青釉镏金丝的大花瓶。右边的几案上摆着我叫不上名儿的花。正中间是一张雕花桌子,桌子后坐着君闻书,他正在看着一本书。审问开始了,我想。道声少爷好,上前行了个礼。
君闻书的眼睛仍盯在书上,"你好了?"
"回少爷,好了。"
"既是好了,就要开始干活了,你要明白你的本分。"君闻书一副主子腔调,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怎么不明白我的本分啦?是你们冤枉好人乱打无辜,我何时偷懒了?我垂下头不说话。
"听说你识字?"他的目光仍在书上,并不看我。
"回少爷,略识几个。"
"会写?"
"回少爷,没写过几个毛笔字。"
"侍槐,把我书房里的《史记》第四册拿来给她。"
侍槐应了声,一会儿又回厅里递给我一本青布面、线装的《史记》,里面尽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繁体字。说真的,我还没见过这种版本的《史记》,前世的家里倒有全套《史记》,还有几本《史记选》,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就是中华书局或上海古籍的,这种版本的,还真没见过,我不知他要干什么。
"你选一章告诉我里面讲的什么。"
"这……"我翻了翻,《史记》的列传部分我并不陌生,但我不知君闻书要做什么。虽然中华书局的书一向多繁体字,但这个,我还是有点儿犯怵。我略微翻了翻,忽然看见《魏其武安侯列传》,这章我看得最多。我合上书,抬头对他说道:"列传第四十七《魏其武安侯列传》,说的是汉文帝外戚魏其侯,与汉景帝外戚武安侯,以及因军功而封将的灌夫间争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