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琴下抽出一柄长剑来,青光大放,宛若一池凝水,片刻后剑光终于减退,却见剑身幽暗,似日夜交界的天光上裁下一片来铸成的。
“峥嵘啊峥嵘,你就与我一同期待着造物毁灭造物者的那一刻到来吧。”
………………
“那时候去了三个人,分别是凌云子,妙笔生,还有峥嵘客,也就是阿嵬。”
阿灵嚼着樱桃,舌尖一抵,核儿就掉进盆里,她又吃了颗,含糊道:“只不过前两个都被你杀死了,其中一个成了家,他妻子正好是无涯宫的宫主,见着尸体,就扑上前来哭得伤心欲绝。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死了心爱的人,难免思绪混乱,痛不欲生,那宫主口不择言道:怎么他们都死了,你却好端端站在这儿。”
“众人自然发怒,劝她慎言,她也大感后悔,只是心中悲痛,便对阿嵬说了自己失言。”阿灵顿了顿道,“其实倒也怪不得她,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三人一同前去,却只有阿嵬回来,难免迁怒,他不知经历过几多战斗,本来早已不将这些话挂在心上,可那日大概确实非常生气,他竟对三宗掌门说道:如今死了两人,三宗仍向缥缈峰低头,你们是否得偿所愿。”
于观真顿时激灵灵吸了口冷气:“这话未免过了,那宫主纵有不是,也不必这么说话。”
“谁说不是,不过阿嵬的性格本来就是如此。”阿灵摇摇头道,“我很了解他,他这人最厌烦折合调解之类的事了,要么做到底,要么就别做。就好似我跟他阿爹一样,纵然对我来讲,他爹仍是天底下唯一的阿崔,可我已不爱他了,我见着他仍然开心高兴,只是不再想永远在一起了,这些对阿嵬来讲,就全然不对头了,既我不再爱阿崔,那从一开始就不该接近。”
“他讨厌三宗的决策,倒并不是为自己被迫出关,又或是死了两位高手而遗憾,只是厌烦三宗并不是真要与你为敌,却又装模作样定下什么君子之约。你要是能胜过三大高手,就允你开宗立派;你要是输了,自然无颜面立足。”
“按照他的想法,要么就与你不生半点瓜葛,要么就将你赶尽杀绝,做这些试探的蠢事毫无意义,因此他见那宫主哭泣,尤为厌烦。”
“这世间的事无穷无尽,哪能都如他所想一般,三宗居其位,难免要做个表态。杀你,好简单么?”阿灵叹息道,“不过大家都逃不开七情六欲,觉着疼了才开始后悔,只是没有阿嵬那样的勇气说出来,更不如他那般有余地,于是开始怨恨他的冷酷无情,就连他自己的门人其实也不大喜爱他。”
于观真嘴唇微动,轻声道:“这倒未必,我之前与他同行,他与两个弟子关系很好。”
“是吗?恐怕是敬重有余,亲密不足吧。”阿灵不客气地拆穿道,“他虽然自幼衣食无忧,备受宠爱,但是得到的却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因此阿嵬的性情日渐变得古怪尖刻,你越与他陌路,越能看见他身上许多优点,要是与他亲近,反倒痛苦了。”
于观真一时哑然,想起往日种种,本该庆幸这种恰当的距离,又不免有几分失望。
这大概是一厢情愿的失落感,毕竟他还以为两人已是朋友了。
立夏才过,热气就蒸腾起来。
阿灵正徘徊在花丛之中挑选药草,她择药总是很灵巧,只摘恰当的分量,要是其中还有尚未成熟的,便手下灵力运转,让草木生发。
这让于观真异常不解,他见着花盆里的植株发出嫩芽,开出鲜花后便戛然而止,不由得问道:“伯母,你既有这样的手段,又爱花草,何不让满园鲜花每日都绽放。”
“噫。”阿灵微微咂舌,她将一片药叶摘下,嗔怪地看了眼于观真,“你不光是个坏人,还是个贪心的坏人,世间万物都有其代价,有生便有死。要不是为你治病,我也不愿意这么做,望着它们慢慢发芽开花,那多有趣味。”
“不过你们人似乎总是很爱如此,见得一时灿烂,就要永久灿烂,好像许多男人纵然自己老了,也要看着年轻鲜活的姑娘,利用财权甚至地位名望去得手。”阿灵不以为然地嗅了嗅一朵花,漫不经心道,“然而越容易得到的,自然就越不容易珍视。”
于观真一时难以反驳,按照阿灵的身份,她说出这些话实在无可厚非,于是半晌后微微笑道:“正如伯母所言,人性贪婪。”
阿灵却忽然回头看他,好似看穿了他的内心一般,莞尔道:“你不觉得贪心是件坏事。”
于观真猝不及防,叹息道:“纵然无情如草木,不也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大树扎根愈深,藤蔓缠附愈紧,贪欲本就存在于所有生灵心中。”
阿灵只是宽容地笑起来:“你不必窘迫,我并不是埋怨你,这想法也很有趣味呢,只不过贪心过头只求速成,也难免失了很多乐趣。”
她倏然捧起一盆石斛道:“这种花又叫做不死草,因它生长于悬崖峭壁之中,天生地养,极是顽强,纵然几近干枯,只需耐心,仍可再度复生。这样的草满地皆是,可纵然都是石斛,生得一模一样,却也有微小的差别,我若此刻将它催生长大,那它就与寻常的石斛并无任何区别,你见着它艳丽玲珑,许会觉得可爱,但有一日丢了,也绝不心疼。”
“要是你日日殷勤照顾,看着它从干枯复生,慢慢恢复过来发出嫩芽,生出鲜花,日积月累,耗尽心力,期盼着它绽放那日,你便不会只觉得可爱,反倒生出情感,宛如结识了一位老友。纵然它与其他石斛仍是一模一样,可在你心中已经不同了。”
这些道理改换过面貌,于观真不知道听过多少,只是道理常新,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阿灵手上的那株石斛,微微笑道:“也是这个道理。”
好比玩游戏开挂,自己努力过后才觉有成就感,丢了存档简直要失魂落魄;可拿修改器打通关,最初虽然高兴,但长久难免乏味。
阿灵瞧得出来他并未听入耳去,或是心中仍是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多说,只是笑了笑。
这世上不知道多少捷径是人开辟出来的,他们的贪婪与惰性反倒促使他们往前走去,这也是极有意思的事。
午后吃了饭,阿灵将药草煮好,供以于观真沐浴。
浴桶里有个设计,可以供人坐下,于观真将全身浸入热水之中,闻到阵阵清苦的药味,那条虺从他的身上跑下来,畅游在水中。
它生前快要化蛟,天性喜水,于观真轻轻点了下它头顶鼓鼓的小角包,往后靠去。
木桶的表面虽很光滑,但于观真的背脊上却有一道骇人又丑陋的伤疤,如同蜈蚣般爬行在霜白的脊背上,那些生出的肉痕是蜈蚣的百足,又似细密的针脚,显得十分膈应。
伤口并未完全愈合,恐怕也永远难以愈合,因此原主人将这条虺刺入自己的身体,用血肉养育,成为自己最后一张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