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皱眉道:“如此说来,应是同气连枝,他们在争执什么?”
“同气连枝。”崔嵬细细咀嚼了这四个字片刻,缓缓道,“只要活着就会有争执,草木争执泥土雨水,动物争执地盘猎物,人更贪心,更有欲望,争执的东西自然也就更多。百越是由许许多多的小部落组成的,为了不被苗瑶两大族吞噬,不惜与中原联姻;而生苗生瑶自然看这些人不顺眼,我们作为中原人惹了祸,他们难免要向这群亲家公亲家婆发怒。”
“然而百越怎能甘心忍下这骂名,既有生苗,就有熟苗,于是百越族人就讽刺指不定是他们的熟苗带进来的人。”
于观真皱了皱眉:“这些人根本就是找借口互相指责。”
“这世上许多事许多纠纷,本来就只缺一个借口,只缺一个理由。”崔嵬哑然失笑,“倘若我们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立刻就会团结一心,只因他们都是苗疆人。而方觉始再如何生你的气,也绝不会出卖你我,因为我们都是中原人。可等我们回到中原时,他们的纷争仍会继续,甚至会自相残杀;同样,回到中原后,在他人的眼里,你我又不再是一伙人,而是敌人。”
于观真对于他这种近乎冷漠的分析感到一点不适,反驳道:“可这世界上也会有人为了利益、地位、甚至是生命出卖自己的同族,甚至同胞,这种事不也屡见不鲜。”
“喂喂!”方觉始忍不住叫唤起来,“你们俩论道归论道,可不要故意指桑骂槐,我是说过临阵脱逃的话,可不至于没义气到这个程度。”
崔嵬仍然望着他,语调冰冷:“纵然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也同样有你我之分。莫说陌生人,即便是两心相同的爱侣,同样有情多爱少的区别,有多少,便萌生恨意,便有不舍痛苦。甚至因爱而不信任,因爱而生恨意,互生出折磨的怨侣比比皆是,不尽是如此。”
“你说得不错。”
于观真半晌才回答,他的脸色因病痛而显得苍白,此刻夕光照耀,显得肤光莹润,白酥软腻,犹如雪花色的脂油,片刻就能化开击碎。
作为大夫,方觉始不由得对这病者的美貌感到真心实意的怜爱之情,然而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他深知眼前的美人比毒蛇更险恶,比金石更坚硬。眼前这张动情温柔的面孔,对待弟子时冷若冰霜的容颜,谁都无法确定哪一张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崔嵬是什么人了。”方觉始忍不住说道,“他讲话就是这样的,听起来总是很有道理,可是正因如此,才让人觉得更难过了,不过你不是也因此受惠吗?”
“我……”于观真一怔,很快就会意过来,他轻声道:“不错,我确实因此受惠。”
他确实早早就意识到了崔嵬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初在蓝府见面,他们两人都看出了沈秀娥的小花招,可自己卖弄地说出,崔嵬却一言不发,他包容世俗与世外之人的不同;后来进入小石村,遇到谢长源,崔嵬确实十分悲痛,可教导弟子时仍然理解圣人与平庸者的选择,而没有被仇恨迷失。
他帮助自己并不为其他,只是放下世俗对于善与恶的偏见而已。
于观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崔嵬是修仙得道之人,与自己是全然不同的。
船行了三日,终于停在了凤凰山。
这里的后辛草燃烧得更离谱,几乎大半个山头都被这种花占据了,远远看去确实如同栖息的火中凤凰,此刻厌琼玉已经醒来了,她闷不吭声地涉水走到岸边,脚上的布条染上花草汁液,活像从血海里跋涉出来了。
弯刀配在了腰间,厌琼玉弓着身,看起来轻盈矫健地像是只瘦弱的猿猴,眼睛亮得出奇,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三人,半晌才道:“这里守卫的老树会避开我,你们待会儿最好离我近一些。”
会避开你?
于观真微妙地想道:这可巧了,他们也会避开我。
厌琼玉的落脚处并不在外面,而是在凤凰山腹之中,里面自然有条一模一样的死生之间,少女割开了手心,鲜血一滴滴落在盘虬如老虫横卧的树根上,那些树根飞快地退去,纵然没有表情,仍能叫人感觉到它们的惊恐。
“可以啊,小玉姑娘。”方觉始忍不住道,他们已做好直接杀入老巢的准备,连船都击沉了,免得叫苗疆人发现,现在知道己方队友越有本事,自然就越好,“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一手。”
厌琼玉扯了扯嘴角,幽幽道:“……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一辈子都不要发现这样的本事。”
她此话说来,大有深意,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摸不着头绪,只好闷声一通行走,终于来到了死生之间。
这条甬道,之前于观真已经见过一遍,崔嵬与方觉始却是第一次见到,尤其是厌琼玉的鲜血滴落之后,这些后辛草几乎相连成经络,那鲜艳的红色似人体潺潺的血液不断涌动着、流淌着,变成阴冷而湿润的暗河。
令人分辨不出脚底的湿软到底是血肉,还是草叶的汁水。
之前于观真一直被槐庚带着行走,又把大部分精力分在了白阿姐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死生之间的结构。如今跟着厌琼玉行动,才发现它其实是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分支组成的,有些是深渊峭壁,有些是山洞,大部分都是死路,要没有人带路,恐怕一生一世都困在其中。
方觉始忍不住道:“我听说过此处,没想到会是以逃犯的身份进来。”
“说来听听。”崔嵬打量着这诡异的山腹,缓缓道,“给你这个卖弄的机会。”
于观真也有几分好奇,就同时看向了方觉始。
这时众人正贴着峭壁的边缘行走,不慎跌落就是万丈悬崖,纵然各个修为高深,仍在这幽暗的环境里感觉到一点紧张,连厌琼玉都回头来看看他,嫣然笑道:“多嘴大夫,就听听你都知道些什么东西,你要是说得不好,我再来纠正你。”
厌琼玉到底年纪尚轻,本来刺杀大巫祝时决意将这痛苦的秘密一人独吞,于是才能燃起满腔毫无迟疑的孤勇,去做这件了不得的大事。可是如今活转过来,被于观真硬逼着吐露真相,其中固然有对师尊的恐惧,可难说没有怀着几分窃喜。
确定要交换情报后,厌琼玉心中已将方觉始与崔嵬划分到自己的同伙之中,自然放松轻快不少。
方觉始却没这么高兴,他的声音于这空旷的山洞里飘荡着,犹如久绝的回响,连同神态都变得严肃起来,背脊紧紧贴着石壁:“苗疆人相信一个人经历磨难后就算是一次新生,当初我们所听盘王与庚树爷的故事,当盘王认庚树做父亲时,他就摆脱了自己过往的一切,变成一个刚刚诞生的孩子,于是洗除罪孽,清白地死去。”
“如此说来,岂不是行恶之后,只要重新认个爹就可以了。”于观真辛辣地讽刺道,“这倒是大大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