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芳弥微一摇头,低声回:“只是见过。”
侧旁的宣蓝蓝欲言又止。
沈霜野没注意他纠结神情,略略提过自己同谢神筠还有陆庭梧一道回京之事,没有多说。
——
矿山案由御史台上书,请圣人彻查工部账目,附上的还有庆州刺史温岭的请罪书,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内外的目光都放在年底这桩大案上来。
刑部会同大理寺审理,查出亏空数十万两,首当其冲的便是工部专司矿产的虞部司。虞部主事是受伤未愈的陆庭梧,今晨同样被叫去问话。
况春泉带着消息回来:“侯爷料得不错,御史台向工部发难,工部尚书谭理已停职在家,如今谭家正四处找人打听情况,听闻侯爷是同郡主一日入的宫,消息已经递到府上来了。”
“只是停职?”沈霜野敏锐察觉到其中有什么不对。
“奇就奇在这里,”况春泉微一抿唇,说,“私铸兵甲的事没有传出风声。”
只能是皇后按下了此事。
“私铸兵甲等同谋逆,没有确凿证据,谁也不敢妄动,”沈霜野将庆州和长安的事都细细捋过,道,“陆庭梧呢?”
“他在山崩之下重伤未愈,上书说正是因为他发现工部账目不对这才去巡察矿山,引来这场惊天之祸。”况春泉说,“说法没有问题,证据也很充分。”
甚至同况春泉早前有过的猜测不谋而合。
“但他在庆州的时候没有开口。”沈霜野道。
况春泉迟疑:“或许是防着郡主?”
“他有什么必要防着谢神筠?恰恰相反,不管陆庭梧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在庆州时便应该竭力帮助朝中派来的宣抚使查案,但他没有这样做,”沈霜野道,“要么是他知道矿山案的内情,要么就是他想把矿山案引到别人身上去。”
无论是哪种,陆庭梧都干净不了。
“他不仅是在庆州没有开口,发现工部账目不对,他没有上呈工部主事官,而是私下巡察,他在怀疑谁?”沈霜野道,“岑华群谨慎,派往庆州的只是一个六品主事,倒是谭理,如今要自顾不暇了。”
陆庭梧的供词毫无破绽,但上到工部尚书谭理,下到派去庆州的宣抚使,全都被他的供词套住了。
“矿山的事绕不开工部监管,工部说得上话的人就那几个。”况春泉了然道,“谭尚书是贺相公提拔上来的,在谭理之前,工部十年里换过四位主官,皆出自谢皇后提拔。谭理若退,工部就会变成皇后的囊中物。”
大周立国之初,朝堂是世家的天下,五姓七望深植朝野,与皇权难容。昭孝皇帝欲将淮阴公主下嫁卢氏三郎,被断然拒绝,崔氏高傲清贵,甚至敢直骂天子。
世家在权力的角逐中结成天然同盟,皇权不过是他们俯视的傀儡。
天子科举改制之前,门荫是入仕的独木桥,凌霄阁文臣之名,没有寒门子的姓氏。明宪年间真正加授过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只有贺述微是出身寒门,到了延熙初年,贺述微空有帝师之名,新朝辅政左相却仍是王氏王兖。
谢皇后以女子之身稳掌权柄近十年,甚至稳压东宫一头,同样也是世家的出身给了她那样的底气。
“未必。工部尚书的位置重要,谭理这个人却不重要。”沈霜野道,他对朝中局势了然于心,谭理当初能当上这个工部尚书,本身就是一种平衡。因为他不是出身世家,也不是陆仆射的学生,谭理之前,工部尚书的位置本该由俞辛鸿来坐,但贺述微最后强势提拔了谭理。
矿山和私铸兵甲息息相关,陆庭梧、俞辛鸿、谭理,工部如今牵扯进去的几个人在私铸兵甲的案子中面目都是模糊的,辨不清立场。
“龙虎相争,胜负难料。”沈霜野眺向窗外雪景,雪上寒梅初绽,零星透红,“朝堂可不是圣人或者贺相说了算。”
圣上虽然因病退居西苑,但大周的朝堂仍然是天子说了算。天子倚重贺相,贺述微便是中书宰相,天子爱重皇后,皇后便能揽过朝中大权。
可惜,天家无父子。
堂中静了片刻,沈霜野盯着花枝,突兀问起,“谢神筠这两日在干什么?”
谢神筠还在宫中。
年底六部事忙,官员考绩和开支核定是头等大事。三省官员入琼华阁议事,吵了数日都没个结果。
谢神筠是执笔人,她离京数日,积了不少事,近来又因矿山的案子劳神,已有几日不曾睡好。
杂事稍歇,谢神筠趁着清静下来检阅礼部拟出的迎驾东宫的章程,这是如今的要紧事。
“东宫有喜,陛下想择日子敬告天地,又怕损了福气,便只在静堂斋戒,”谢神筠有意简化礼部的繁琐礼仪,道,“陛下尚且如此,迎驾东宫更不宜隆重。”
“东华门迎驾太子……是贺相的意思。”礼官讷讷道。
谢神筠笔势稍顿,轻轻道:“贺相的意思……是要太子越过陛下去吗?”
“下官不敢!”礼官立时伏地告罪,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堂中稍静。
礼官以额触地,在那长久的安静中汗湿透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