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心?”李昭在那一瞬间不免觉得好笑又可怜,他与沈霜野谈权势,沈霜野却与他讲本心,当真——令人发笑。
他谨慎驱马绕过交锋刀兵,道,“沈疏远,你天真!”
太子怜悯地看着沈霜野,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恐惧看到沈霜野,也害怕面对贺述微。
臣如明镜,他是人皆称颂的大周储君,可君王的阴暗、自私和不择手段都在他们的眼中被照得无所遁形。太恐惧、也太难堪了。
可如今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恐惧和害怕都只是一个笑话,无论是贺述微,还是沈霜野,都是如出一辙的天真。
太子闭眼,眨掉了眼中的雨水:“世间从无本心可言,你所谓的道,离不开教化二字。”
沈霜野根本不明白何为本心,人生来为善为恶,谁能肯定?善恶之间又岂有定论?
不过都是人心欲望雕琢出来的教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字便能悉数概括。
时间和权力是这世上最无法抗拒的东西,前者无从改变,后者不能拒绝。沈霜野与他谈本心,是因为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此生未受磋磨,无人与他争,也没有人能与他争。
“疏远,你求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理想大义,同我又有什么区别?我为东宫储君,大权在握、君临天下就是我的道。”
李昭在今夜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储君外皮,东宫储君是千金之子,从来没有破军杀敌的将军气魄,他也当不成将军,只能做个赌上一切的亡命之徒。
“我今日所行,非是歧途,而是拨乱反正。”
沈霜野叹息很轻,因此很快被雨水抹去。
“君王立世,当以天下为公。”沈霜野声音渐寒,他仍是平静,但流露出来的失望像针扎一样刺痛了李昭,“殿下,你奉行帝王之道,却无帝王之心。”
雨水浇湿了李昭面颊,他双眼猩红,淌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个皇帝。”
他是这世间离皇帝最近的人,他学会了帝王的冷酷残忍,却只能当个宽厚仁善的储君。
何其的……不甘心。
太子猝然暴喝,“天地为笼,你我皆是笼中困兽,不死不休!”
他翻转长刀,带着孤注一掷的杀气。
暴雨如注、狂澜吞天,刀与剑的杀戮之间不需要声音,只需要斩开面前的一切。
谢神筠执剑而上,凌空斩向陆庭梧。
剑锋险之又险地贴着他咽喉划过,留下一线刺痛。陆庭梧勒马后仰,激起一阵长嘶,但已经来不及了,绊马索猝然弹开水花,陆庭梧在千钧一发之际割开了马鞍,仓促滚地。
谢神筠的剑已经到了。
陆庭梧扬手溅起的水花阻隔了谢神筠的视线,那为他自己争得了一点喘息机会,但谢神筠根本不靠眼睛行动,呼啸的风声和飞溅的雨珠都是她的眼,它们为她勾勒出陆庭梧的方位与身形。
锵——
陆庭梧反手架住了谢神筠的剑锋,龙渊太快,但又太薄,对上军中的□□没有优势可言。电光石火间谢神筠悍然下压,刀剑锵鸣让人齿软,但陆庭梧随即掀翻了她的重击。
谢神筠落在积水之中,府兵很快围拢上来,他们筑起铜墙铁壁,开始围猎网中的猎物。
谢神筠眉间缀霜,肌骨仿若堆雪而砌,冷得不可思议。
暴雨给谢神筠创造出了得天独厚的环境,她在雨中洗干净了剑上血污,同扑上来的长刀再次相接。
剑锋过喉没有声音,落下却有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便已杀到陆庭梧面前。
冷光直袭陆庭梧当面,他侧头闪避,回肘猛击谢神筠持剑的腕骨,冰凉的袖顺势滑落,青色血管妖异生长,在重击之下开出红花。
霜刃未退,疼痛对谢神筠来说不值一提,她袖间流淌血水,持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谢神筠——”陆庭梧咬牙道,尾音里藏满不甘。
但那没有用,冰凉的刀锋抹过陆庭梧脖子,剑花宛转似风中孤叶,让他的声音仓促断在谢神筠的名字之后。
“我讨厌你们叫我的名字。”谢神筠袖边沾了点血,她原是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此刻拎着袖口,眸光冷淡而厌倦,“让人觉得恶心。”
冰凉湿润的触感落在陆庭梧颈间,让他眼里落了一场大雪。
许多年前,太极宫落了一场大雪,太液池边冰雪挂云,松花落霰,谢神筠穿林而过,披了一层雪雾。
陆庭梧看着谢神筠越走越近,容色压住了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