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夹紧马腹上一路飞奔,只见前方那少年腰胯虚虚架起,上身伏于马背起起落落,似是早已与马合为了一体。每每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近,马头将将要咬到马尾了,那人却回过头丢下个狡黠的笑意,而后再次加快马速将他甩出老远。
耳边飒飒风鸣,茂密的树影儿从两边一闪而过。在晋王身体里面,似有什么东西渐渐沸腾起来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风华正茂,雄姿英发,眼前出现了辽阔的战场,火光冲天,剑影幢幢……曾几何时,他也像少年沈思一样,把沙场征战当成是痛快淋漓的游戏。
叹只叹少年子弟江湖老,辗转经年两鬓斑。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惧怕死亡了,也不愿再去面对任何残酷的争斗与杀戮。或许真的是老了吧,纵然年纪还当不起一个“老”字,心境却早已苍凉破败,不复当年。他止不住遐想,如果就这样一直追一直追下去,是不是有一天,可以追回十几年的青葱岁月?
暮色渐浓,雾气氤氲,绵延起伏的群峰都隐没在了昏暗里。一弯浅浅的惨白的月牙悄无声息挂上山巅,旷野笼罩了一层虚幻的银霜。望不见边际的山峦之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狼的嚎叫。
四周很静,晋王紧紧抓住手里粗糙的缰绳,聆听着自己和马匹急促的喘息声。渐渐的,那些私心杂念都消失了,什么朝堂纷争,尔虞我诈,血流漂杵,统统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在他眼前,只有一名纵马驰骋、背影潇洒的少年,在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清晰执着的念头要追上他!
琉璃友,明月空山一杯酒
夜色如墨,洋洋洒洒泼落人间,放眼皆是灰黑一片。沈思骑着马头也不回冲进茫茫雾霭之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空余马蹄嘚嘚回响,忽近忽远飘忽不定。
又行出一程,路断了,山势陡然而起,布满嶙峋怪石,山风在石缝间席卷呼啸,发出呜呜悲鸣。晋王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慌乱,沈思该不会就这样消失了吧……他和他的马都是那般来去如风,恐怕是追也追不上的……
晋王试着唤了一声:“念卿?”
不等沈思开口,他的马率先喷了两下响鼻,算是对晋王千岁的问话做出了回应。
循声望去,沈思的马正在半山坡优哉游哉吃着草,而沈思本人则迎着风伫立坡顶,居高临下对晋王朗声笑道:“看来王爷该要纡尊降贵,亲自恭迎战风入你晋原了。”
他发丝被吹得纷乱,袍袖鼓起,衣襟猎猎作响,脸孔缓缓调向另一边,不知望着什么,目光专注而向往。
晋王下了马,挥开欲上前搀扶的侍卫们,深一脚浅一脚朝沈思走去。当他终于站上坡顶,与沈思肩并肩眺望远方,一瞬间心境豁然开朗山坡的另一侧是陡峭悬崖,崖底荡漾着一片广阔静谧的湖泊。明月出空山,苍茫云海间,磷光如银箔零落四散,斑斑点点,湖水尽头与低垂的云幕连成一线,分不清何处是秋水何处是长天……
正自感概万千,侍卫躬身上前低声进言道:“王爷还请多加小心,此处常年战乱,人烟稀少,偶有鞑靼流寇出没,还是及早返回营地为好。”
沈思漫不经心瞄过一眼,语气之中透着隐隐不屑:“疆土是我大周的疆土,王爷是我大周的王爷,哪有坐在自家床榻上却要惧怕贼人的道理?既然惧怕至此,莫若直接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好了,可免去多少担忧!”
侍卫也是职责所在,却劈头盖脸遭了一通抢白,难免心生不悦,想分辨两句,晋王面前又不敢多言,只好忍气吞声退至一旁。
晋王知道沈思是性子骄傲有口无心,也不与他一般计较,反而耐心解释道:“鞑靼一族以游牧为生,人强马壮,无论男女老幼俱能骑善射,路遇飞禽走兽皆可猎而食之,个个是天生的骑兵。单这一条,我汉家男儿万万不及。故而近年来鞑靼与大周交战屡屡处于上风……”
听了晋王的话,沈思生硬一笑:“鞑靼为何屡屡处于上风?皆因其世代居住于风云变幻的草原之上,一旦遭遇天灾、瘟疫,生计便难以维系,只能跑来我大周地界掠夺钱粮马匹。再则鞑靼不似我天朝上邦礼法森严,王位传承并不遵循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规,而是有能者得而居之,部落间也常常为了争夺草场、牧畜和奴隶纷争不断,是以士兵全部身经百战,勇猛异常。”
“哦?”晋王明知故问道,“依念卿的意思,是责怪我大周子民活得太过安逸了吗?”
沈思缓缓摇头叹道:“子民活得安逸,是我大周国势昌盛之根本。可王公权贵与朝廷大员们活得太过安逸,岂不是空养了一群食君之禄的酒囊饭袋?国家之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远的不说,只左军都督府便充斥着多少纸上谈兵脑满肠肥的家伙?有些不光没上过战场,甚至连上马都要人搀扶。左督顾名璋更加只靠着几分姿色便被今上盛赞为“明珠美玉”,一路平步青云。此等人物把持着我大周军务,如何不被鞑靼人欺辱得无有还手之力?”
这话虽有些道理,却未免使晋王生出了几分尴尬。说到养尊处优安逸享乐,如今大周朝再没人及得上他了。
晋王虽年过三十,却依旧保养得当,容貌身材不输翩翩少年郎。于生活起居上,他更是精细考究到无以复加,穿要穿衣被天下的湖州丝,用要用香彻肌骨的徽州墨,饮要饮茗冠天下的武夷茶,吃要吃六朝风味的金陵鸭……世间的好东西,再没哪样是晋王千岁未曾享用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