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侍从们在后堂墙角发现了一个鼠洞,便提了铲子挖将下去,希图寻到几颗残存的谷粒,不想机缘巧合下竟挖到了这坛子米酒。宅院的主人姓刘,祖籍绍兴,是洪光三年的进士,洪光六年赴宁城为官。依照江南风俗,这酒该是刘家小女儿满月时埋下的,直等有天女儿长大成人,嫁作了他人妇,便取出来宴请宾客,故而又名“女儿红”。可叹刘氏一门九口都在几天前的大火中丧生了,浓烟散去尸骨无存。
晋王自斟自饮着死人的酒,姿态从容神情惬意,仿佛此处并非岌岌可危的宁城衙署,而是他雕梁画栋的晋阳王府。功标青史又如何?位高权重又如何?蝼蚁草芥躲不过战争铁蹄的践踏,玉叶金柯同样逃不开手足间的残忍厮杀。嗟夫嗟夫,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门板“吱呀呀”开启,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晋王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虽然晋王屡次吩咐战时一切从简,无须过多繁文缛节,来人照旧还是恭恭敬敬深施了一礼:“见过叔父,方才与阿昇巡视布防耽搁了片刻,故而来迟了,还请叔父见谅。”
立于堂下问安的谦卑青年姓卫,名悠,字伯龄,是晋王已故长兄的儿子,小皇帝亲封的襄怀郡王。卫悠一身半旧的靛蓝长袍,外罩墨色如意纹貂领披风,腰间佩着羊脂玉玦。他头颈低垂,脸孔隐没在了暗影里,看不清神色。
晋王吊起眼梢一睨,朝侄子招了招手:“伯龄快来,陪本王饮一杯上路之前的践行酒吧,只可惜没有佐餐的小菜,辜负了此等佳酿。”
他们叔侄身陷重围,四面楚歌,所谓“上路”,也只剩黄泉一条路了吧。
“叔父且放宽心,您福泽深厚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的。”卫悠在晋王下首稳稳坐定,语气波澜不惊。
这话着实骗不得人,只怕连鬼都骗不了。宁城并非要塞,城墙年久失修,若不是晋王三卫浴血奋战,恐怕早已沦陷。就在昨天早上,北门被火炮轰击得坍塌了一处巨大豁口,城破也就在这一两日光景了吧。
晋王捻着酒杯朗声笑道:“吉人天相?哈哈哈,恐怕是天怒人怨吧。当年我等兄弟七人追随先父奋战沙场,打下这片锦绣江山,可惜还活着荣享富贵的只剩本王一人了。本王在晋原雄霸一方,小皇帝金銮殿上也坐得不安稳。如今宁城这里倒是个大好时机,对外可以拖延叛军脚步,对内可以除掉心腹大患,一箭双雕,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呢。”
卫悠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言辞也是滴水不漏:“叔父哪里话,您贵为我大周最显耀的王爷,自幼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居功至伟,”他微微侧身朝着西南方向抱拳拱手,以示敬意,“今上圣明仁厚,天恩浩荡,又岂会容不下自己的亲叔叔呢。”
晋王将杯中酒斟满,眯起眼眸似笑非笑望着侄子:“无妨,无妨,宁城失守,叛军便可长驱直入紧逼北平,想我卫律一条命能抵得过小皇帝的半壁江山苍生万民,也算值了。只可惜……”他借由杯中酒水倒影打量着自己的面容,“只可惜如此一颗好头颅,竟要落入那贱民顺天老儿之手,本王心实不甘!叛军围城三月人马交困,城破之日必定会屠城泄愤,伯龄啊,现而今本王就将这颗项上人头赠予你了,且拿去献降吧,一来可保你性命,二来可解救城中黎民百姓。”
说话间,他将一柄短剑轻扣在了桌面上,剑鞘“唰”地弹开,露出一小截寒光凛冽的剑身,寸寸杀机在叔侄二人间盘旋流窜。
等候已久的索命鬼差恐怕此刻正同席而坐,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那股濒死之气愈发浓重。
卫悠淡淡瞄了一眼剑柄,脑海中电光火石意念飞转,他构想着自己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上前,抽出利刃,反手一挥直击晋王颈项,而后白光闪过,浓稠鲜血喷涌而出,人头咕噜噜落地,口眼大张,滚满了灰土秽物……想着想着,他不禁嘴角轻抿冁然而笑,这笑容端的是温润可亲,慷慨大义:“侄儿身为卫家子孙,世受皇恩,自当与叔父共同进退。叔父若一心赴死,以身殉城,侄儿必不会苟且偷生。”
他又怎么会不想杀掉晋王!就是晋王与当年还是齐王的先皇合谋,害得他父亲被废太子之位屡遭贬斥,最后不得已自戕身亡。如果父亲不死,小皇帝座下龙椅就该是他卫悠的!
但他不能去碰那柄剑,晋王老谋深算,必定在屏风与幔帐之后埋伏了人手,但凡自己显露出半点异动,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帝王家每天都在上演着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杀,晋王能活到最后,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绝不可能像世人传说的那样只会沉溺美酒、流连男色。
听了卫悠一席话,晋王哈哈大笑:“我受太祖皇帝所托,以亲王之尊戍守边疆重镇,死了可以博个忠贞之名,你只是代小皇帝颁赐外族途径此地,何必白白送死。”他取过一只空杯满上酒,递送到卫悠面前,亲厚之中带着三分虚情七分假意,“莫叫这些个生生死死的扫了酒兴,来,咱们叔侄先饮一杯吧。”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晃荡荡,泛起一圈儿涟漪,卫悠缓慢地伸手去接,脑海中却思绪飞转。要知道,澄澈的美酒也可能是索命的毒药,正如蛇蝎妖怪总喜欢化身成俏丽女子去吸人精血。别看晋王嘴上如何深明大义,他正值盛年又心高气傲,必不肯老老实实地忍辱赴死!此时宁城堪堪欲破,山穷水尽外无援兵,该当要拼死一战了。局势敌强我弱,不宜正面交锋,有何良策可使对手放松戒备之后再行致命一击?自然非“苦肉计”莫属如若晋王提着亲侄子的人头出城诈降,不信骗不到叛军的几分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