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晶莹,舀得很耐心,碗底眼看将满一座小山。忽而脚后跟似乎被什么砸了一下,他就皱眉:“小顺子,你再吵扰我一回,必叫你脱了裤子去宫女门外头罚站。”却静悄悄,好似周遭空气凝固。他觉察着不对劲,一撇头,便看到父皇一袭龙袍缱风地站在前方几步外。楚邯与楚池慢慢停下脚步,一个眼中带着畏惧,一个骄美的小脸上描写防患。楚邹微微有些错愕,顿了动作站起来。楚昂负手站在风中,一双冷长的凤目只是睨着他,似乎在欣慰他的终于肯跨越坤宁宫到交泰殿的界限。楚邹有些语涩,到底嗫嚅地叫了一声:“父皇。”那八岁小子的目光中有生疏,但这一声叫,楚昂是欣慰的。笑笑问:“都这么大了还玩雪,准备用去做什么?”楚邹应:“母后叫儿臣舀回去。”已经很久没有对面说过话了,楚昂看着儿子酷似自己的俊脸,又想起那日普渡寺中抱起他的一幕。他是没想过他会开口叫自己的,那样复杂的一声“父皇”,随后便阖起眼帘晕厥过去。他抱起他拉长的身条,满心里便对那肇事的充满煞气。楚昂语气中便不自觉地带了怜恤,复问:“哦,她要用雪?”孙皇后在殿内久等不来,一娓妃色刺绣花卉裙摆跨出门槛,嗔语渐行渐近:“人去哪儿了?又跑得不见影子。”忽而下到露台,抬眼看到儿子正在交泰殿下,与他的父亲站在一处,那好恼的笑容便微微凝滞。楚邹回头看见,有些急促欲辞:“制润肤的胭脂,要用头层的初雪,给皇姐姐预备嫁妆。”嫁妆?楚昂顺势望过去,看到孙皇后穿着绿绫地刺绣蝶恋花纹对襟褙子,搭着妃色的长裙盈逸地立在单层台之上。看不出年岁的姿韵,唇瓣微微上翘,柳眉玉腮,一许流盼妩媚。他从十五岁时幸了她,那时还是个未长熟的青果儿,一点点在光阴中看着她变化成长,未料今时蓦然相看,竟惘觉这般陌生。而身旁她的女儿,脸上被她画了一半的妆容,少女聘婷,宛若初夏荷花,被她一画怎生像那初唐仕女的诙谐。他便笑笑:“既是叫你,那就过去吧,仔细受凉。”说着摸了摸楚邹的肩膀。“唔。”楚邹把球递给他,向坤宁宫殿门跑回去。孙皇后掉转过身,余光掠过楚昂冷峻的面庞。那长眸中有异样,还含着一点儿帝王自带的高慢与挑衅。三年多了,第一次站在这里,一身墨色龙袍凛凛,似乎有对她不可说的情愫。但有什么意义?该冷的都冷却了,曾经执念的也化为尘埃。她便作视若无睹,揩了揩楚湘的头发:“回去吧,该用膳了。”“父皇,父皇,孩儿要球。”二公主楚池看着变得陌生和漂亮的皇后,连忙垫脚打断父皇。楚昂便收回眼神,把球落给她。……明明就是熟悉到彼此刻入了骨髓。他冷笑着扯了扯唇角,一道颀长身影擦过锦秀身旁,锦秀低头屏息,闻见他身上一股略带沉香的凉寒。不稍多久李嬷嬷就张罗好了菜肴,蜜丝山药、芙蓉燕菜、西湖莲子万福肉、熘鲜蘑菇……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李嬷嬷是当年孙皇后从娘家带来的,手艺一向合着几个孩子的胃口。中宫屹立不变,太监们忌着孙皇后的尊位,虽不敢像对楚邹那样明里暗里的克扣,但皇长子与长公主的日子实际也未尽然是好的,这般一桌倒是难得。楚邹有些腼腆地吃着,楚湘给他夹了一筷子爱吃的烩银丝:“弟弟瘦了,要多吃些。”楚祁默默地坐在对面不说话。其实在普渡寺都见到楚邹叫过“父皇”了,但都不约而同地替他瞒着,不想被孙皇后知道。四弟口中的一句父皇,与旁他皇子的不一样。孙皇后给他盛了一碗汤:“怎么跑去那边舀雪了,不是叫你在狮子脚上刨一勺。”楚邹正待要答话,张福领着几个送膳太监走进来。站在桌前福了一福,恭敬地哈下老腰:“今儿是皇长子生辰,万岁爷特地在前头赐了两道菜。”说着就命太监摆上桌,其中一道乃是菠萝咕噜肉,用猪里脊与青椒、竹笋、菠萝精细翻炒,色泽明艳味酸甜,是兄弟俩幼年时候最爱吃的。像是收到了父皇对母后发出的攻势。姐弟三个齐齐默了动作。而这攻势,直指的却是四弟。母后占有着四弟,而父皇现今准备开始收回。楚祁寂然地凝了楚邹一眼,不见多么动容。桂盛在一旁欢喜道:“皇上对两位皇子真是恩泽有加,那天在水潭边,四皇子叫了一声‘父皇’,皇上便亲自蹲身把他抱起。今儿又赏赐了大殿下两道菜,叫奴才们眼看着心中都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