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驶向宣州。宣州离京城不过数十里路程,虽不及京城繁华,却也是南来北往,商旅纵横。兵临城下的前几日,文武百官早已依令携带家眷儿女,前往宣州,此时更是早早等在宣州城口,乍见圣驾,霎时之间,万岁之声震天而响。李连城微微掀开车帘一角,道声平身,便任由赵不群将马车驾入城中,隔著轿帘,打铁声、买卖声、吆喝声、打闹声、争吵声,传入轿中。比起不久前金戈交响、铁器肃穆,彷佛隔了一个久远的轮回。李登宵半坐著身子,认真地听著,半晌才说:「以前你也陪我到街上走过,在那之前,我从来不觉得这些吵吵闹闹的地方有什麽好的。」李连城笑著,抓过李登宵的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把玩,说:「那是因为我把你关在宫里……太久了。」李登宵笑著看向李连城:「教我武艺的那几个师父说,天下再没有人能欺负得了我。」李连城眯著眼睛侧过头去:「我又不是那些平庸之辈。」李登宵笑了:「你真厉害,我斗不过你,二哥也是。」李连城听了这句话,有些不悦地打断了:「不要再说这些,还想著别人做什麽。」李登宵没有再说什麽,只是把身子慢慢地缩了起来,身後靠的垫子很软,软到想让人躲进去,把自己永远藏起来。那时李凌云曾经对著他喊:登宵,打完这场仗,回来乾了那罈醉红尘……自己当时大声地答应著。马车一路驶入行宫之中,在行宫之前,朱雀门之後,有一片极为开阔的演武场,平时无论是练兵、列阵,都可在此处进行。地板是清一色的青石板,打磨的水亮光滑,光可鉴人。演武场四周围得都是高高的城楼,将这片广阔的青石板铺成的空地围成了一个完美的弧形,城楼微微向里倾斜著,彷佛是要把这片地掩护在怀里。明明是那麽宽敞的空间,抬头看去,只看到一片仄仄的天,照亮中间几块石板,将周围的世界遗弃在黑暗之中。马车经过这片空地,李登宵透过车帘向外望去,突然说:「风真大。」李连城漫不经心地握了他一缕长发,绕在指尖,缠缠卷卷丝丝缕缕,随口应著。李登宵笑了,低声道:「我喜欢这里。」李连城微微皱了皱眉,将手中的发丝用力拉了拉,又松开。李连城说:「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麽。」李登宵闭了眼睛,放任自己斜斜躺在李连城怀中,闭著眼说:「我累了。」李连城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著李登宵赤裸的脊背,「累了就睡一会儿,我在这儿呢。」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又像只是刚刚躺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四肢无比的疲乏,那是一间并不熟悉的寝房,青纱重重的帘幕,和石青色的流苏,微光透过青色的光影笼在脸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清辉。李连城侧著身子躺在榻上,双手紧紧抱著李登宵的腰,力度之大的几乎让李登宵有一种倾尽所有的错觉。李登宵仔细地看著李连城的睡脸,剑眉入鬓,眼睫既长、且直……嘴唇微微抿著,有一种意外的稚气。李登宵认真地看著,直到已经把那样子刻在自己骨子里,然後慢慢挣出一只手,在李连城胳膊肘轻轻一按,劲力微吐,那胳膊就无能为力地松了开来。李登宵顺势挣脱那怀抱,看著李连城的手很无助地滑落在c黄榻之下,他似乎睡梦中也感觉到怀中空了,於是眉头微微蹙起,蹙成一个淡淡的川字。李登宵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的弟弟看到二哥送给自己的一对白玉杯子,就是这个微微苦闷的表情,点漆一般的眸子,几乎是泫然欲泣。看著那样的表情,便不由自主地心疼了起来。李登宵淡淡地叹气,坐了起来,拾起李连城脱在地下的外袍,披在身上,袍子有些大了,下襬很长,几乎到了脚踝。他将腰带紧紧地绑上,披著发,赤著脚。李登宵穿好了,才回过身来,轻轻地说:「在你身上,对不对,李连城?」李连城大概是睡著了,所以没有回答。李登宵叹著气,从李连城怀中摸索了一阵,碰触到李连城肌肤的手指像是被灼伤一样疼痛难忍,但他终究是摸到了,掏出来,手中是一个小小的物件,拿灰布包了,是一个写满篆文的虎符。李登宵将虎符放入怀中,赤著脚出了门。他身後,李连城慢慢张开眼睛,脸上也不知道是什麽表情。尾声日出中天。演武场左门之前。李登宵赤著脚,看著眼前那漫无边际的青色石板,似乎犹豫著踩不踩上去,良久,才终於踏上那青色的地面,一阵冰冷从脚下传来。前方,是透过围墙照在演武场正中的那块近乎圆形的光晕,再前方,是演武场大门,出了演武场,就是宣州街道,再往下走,就出了宣州。离宣州仅仅几十里,就是京城。京城前,是李凌云被困的地方。其实静下心来,未必不能看穿。李连城把大部分的兵力都调回京城,这些兵力加上京城禁卫,对抗他们亦足以成分庭抗礼之势。绝就绝在李连城并没有打算拿这些兵力与他们硬拼,而是以数万之人布下天奇地巧的阵式,放过李登宵,截下他手下三万士卒,牵制必定前来救援的李凌云。最後让赵不群领大军,击杀那些群龙无首的七万兵卒。怪就怪他吧。他不智,面对李连城的那句三哥,自己欣喜若狂神魂颠倒;他不义,缠绵数日,而遗弃李凌云於阵中生死不知。李登宵可以不智,却不能不义。他愿意抛弃到手的一切,用调兵遣将的虎符换李凌云的平安离去。「你可知,你再往前,便是死路?」李连城不知何时跟在後面,离李登宵只有一步之遥,隐在黑暗里,却不再前进。「我知道,演武场上杀气如此之大。我怎麽不知道。」李登宵并没有回头,平静回答道。李连城听了,轻轻拍拍手。演武场上城楼中,埋伏的弓箭手同时现身,密密麻麻,围成一圈,三千弓弩居高临下,直指向李登宵‐‐箭发之时,便是神仙,也无法脱身。李连城说:「我已经下了命令,你再走三步,便是万箭齐发,连我也撤回不了这命令,那时,你必死无疑。」李登宵说:「我知道。」李连城叹著气,张开双手,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苦呢?回来吧,李登宵,我发誓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会好好待你,我们‐‐会比谁都要快乐。」李登宵说:「我知道。」他这样说著,却赤著脚,又往前走了一步,石板很凉,凉得刺骨。李登宵说:「我知道我这样是白白送命,既救不了二哥,也陪不了你。可是‐‐我只能这样做,我可以允许自己拿著虎符,丧身箭雨之下,却无法允许自己放下二哥,和你一生厮守。」李登宵说:「李连城,我确实……爱你。」他说著,走完最後一步。李登宵站在那片被阳光照射著的光晕之下,张开双手,迎风而立。风很大,把他身上那件宽大的外袍高高吹起,长长的发丝在身後张狂地飞舞,李登宵让阳光肆意地射在脸上。头顶,黑压压的一片箭雨,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京城。城楼之下。李凌云拔剑而立,立於数万士卒之间,三天的围困,箭尽粮绝,疲乏欲死,但因主将不倒,军队也只得咬紧牙关,负隅顽抗。十万军队将那残兵败卒围得铁桶一般。李凌云心下了然,三日之前,若非他当机立断,以一招回风剑在剑阵之中连攻七人,随即腾身而起,在包围圈形成之际,杀回军中,率领一队队士兵轮流守在外圈,拼死顽抗,又哪里熬得到三日之久?即便如此‐‐到如今,也已是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