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那天是个阴天,天上的云很大,压下来,像是想要把我盖住一样,我就对着那云说,游佳,如果你能在天上看见我,你就保佑我今天顺利地离开这个地方吧。离书斋后门不远,有一个地方的围墙比较矮,但是问题是在书斋里面想翻上去不难,但是想要翻过去,还平安地在书斋外面那一边平安落地就比较难了,因为那个墙外面就是一个土坡,很陡,从墙头到地面有很高的距离,跳下去很有可能会摔伤,如果是关键部位落地还有可能摔死,反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睛一闭,我就跳下去了,我命大,没死,也许是游佳真的听见了我的祈祷吧……”
“那你们和游佳的关系这么好,就从来没有想过要为她报仇,为她伸张正义吗?”
“当然想过,但是康警官你要知道,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要怎么做?我们当时都如惊弓之鸟一般,闭上眼睛就觉得有人拿着斧头拿着刀要来砍我们,把我们也剁成一块一块的。那件事之后我在书斋里还见过王青,他还是和以往一样,拿着棍子在书斋里晃悠,还和别的教官一起抽烟,就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看他那样我就觉得是不是我自己的精神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看见的,经历的都是我的幻觉?但恍神间,王青又朝我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就是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就觉得,完了,不是幻觉,是真的发生过的。那夜的种种又全都重回脑海。我去水龙头那拼命地洗手,我真恨不得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盐酸,或者硫酸,把我的手指头都腐蚀掉,这样我的指尖就不会总是记得那触感,手指头碰到黑色塑料袋里东西的触感……”张明天抱着头,“失火那天,所有的学员都被转移到了山下,办公室的人举着一个大喇叭,说让大家不要乱,要按照宿舍号站好,再由舍监统计每个宿舍的人数。我和吕坤两个人也都木然地跟着大部队,人家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就怕被别人看出来我们不正常,我们有心事。我和吕坤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吕坤又瘦了一圈,已经跟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个圆滚滚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烟很大,顺着风的方向飘,还有的烟就直直地升上天去。站在我们身边的学员有的抱怨,说自己的东西还全都在里面,有的被烟呛到了,在捂着嘴咳嗽,还有的人异样的兴奋,看热闹一样地叽叽喳喳。我和吕坤都没有说话,都望着那烟出神,烧吧,烧吧,我当时在心里说,全都烧得干干净净,一点脏东西也不剩。
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青。他和别的教官一起,正维持着秩序,就像个正常人一样。我看着他,就觉得,他能做出那样的事情,现在还一点思想包袱也没有,云淡风轻的,这绝对不会是他第一次杀人。这个领悟让我毛骨悚然,我不敢再想。”
康小冠一早就联系了白马书斋所隶属乡县的消防部门,消防部门给出的结论是,书斋起火的原因的确是因为电线短路,当时一个学员的宿舍楼里有人在搞装修,不知道是不是操作人员的不当操作才引起了火灾。幸亏当时火着起来的时候,附近的不少村民都赶过来救火,而且当时修建书斋的时候,为了防止学员攀爬树木逃跑,就把所有离书斋外墙近的树都砍掉了,这样书斋里的楼着起来的时候才没有把火给引到山林上去,否则那可真的是不得了了。
“如果你们再回到奇风山里去,你们觉得还能顺利地找到藏着游佳的那棵树吗?”
刘向莉点点头,“可以的,我和张明天在不久前才刚去过,那棵树还在。”
“你们经常去看她吗?”
“不经常,我们对不起她,也没脸见她。我们都不是忍辱负重的侠客,就是一些胆小懦弱千疮百孔,如爬虫一般的普通人而已,我们只能先让自己活着。”
康小冠叹了一口气,关掉视频。这段视频他已经看了好几遍。当初杜瑞通带着梁宝琳的嘱托过来找自己调查游佳的时候,他压根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他又想起那一日梁宝琳激动控诉儿子的癫狂神情,不知道她在知道了这样的故事以后,心态会不会有所改变。
找到游佳的尸骨费了点功夫,那棵空心树也不得不被砍掉了。警方在山里砍树找尸骨的事让几个村民发现了,回村一宣传,又引来了不少村民围观。为了不引起恐慌,原本准备就地砍开树身寻找袋子的计划被临时改变,刑警队租了一辆皮卡车,把树身一路运回了春溪。几个法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个接着一个地从树里把那些袋子取出来。袋子上盖着枯树叶,还有一些类似是松鼠之类的小动物的粪便,除了自然的腐蚀之外,袋子上也有被小动物啃食过的痕迹。
破碎的塑料袋里,装着的是已经白骨化的游佳。康小冠把这个消息通知了游四海。当年为了调查张凤美命案时从游四海那采集的血样和唾液早就不复存在,现在为了确定尸骨的身份,康小冠不得不把游佳在白马书斋的遭遇全盘托出。
游四海木然地听着,呆坐在沙发里,很久都没有出声。康小冠带来的法医又问了一遍可不可以采集一下您的唾液时,他只是以极其微小的幅度点了一下头。然后木然地配合张了嘴。康小冠看着他,觉得他几乎是在肉眼可见的速度里衰老了下去。
“那,那个登在报上的启事,是她登的吗?”过了很久之后,游四海终于开口。
康小冠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游四海说的应该是那则断绝父女关系的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