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叮当并不打算去弄清这个姨母的故事。就象她回到上海也从来没有对张家人的现状有丝毫好奇一样——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已经同前半生的那个自己撕裂,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不但改名换姓,而且从年龄、履历、家人等等方面都已经全面更新。要让一段新的身世无懈可击,那至少得自己从心里坚信之。所以,对可能遭遇的旧人旧事,张叮当,不,张敏,决定无视——坚决地,彻底地,无视。故,与张燕飞的重逢没有令她起一丝波澜。无论是外在表情还是内在心理都没有。
说真的,这时燕飞和叮当的内心深处和所有斯时的中国人一样,都带着一阵对和平恍若梦境般的不能置信,一丝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劫后余生的侥幸,故,她们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张家女子几代流传的一句老话:命运从不轻轻放过谁。当然,这一刻,星散于世界各地的张家女子们,也都不会去想起这一句话。包括冷静自持,大半生没有一刻肆意过的若莲。
此刻的若莲正坐在甲板的沙滩椅上晒太阳,刘勇带着孩子们和peter大概在船上某个活动室玩耍。他们几个神奇地超越了年龄、地域以及语言,构建了一个小小的男性团体。若莲幸运地拥有并且享受着这个仿佛偷来的假期。
这是个彻底的晴天,早上七时,阳光从没有云层遮挡的高空斜斜投射下来。洒在万顷碧波之上,洒在这一角相对空旷的后舱甲板上。这里不是很适合看风景,所以人比较少。虽然偶尔也有调皮好奇的小孩子跑到这一层的这一处,但奇异地,都会收手敛脚安静下来,然后快快离开。上船不过三两日,若莲就发现了这一处佳地,几乎成了她的秘密花园。有时候她带一两本书过来,有时候什么也不带,作欣赏风景状。其实,出港后开始的日子,对海天一色的奇异风景还有些新奇,也曾早早起床看海上日出,也曾为遥远天际出现的岛屿心情激荡,也曾为海鸥、海豚甚至鲨鱼奉上欢呼。而今,当船行已经十余日,尤其是经过了好几日视野之中只见海水、海水、海水的旅程之后,现在都已经可以分辨出海水好几种不同的蓝,有蔚蓝、深蓝、浅蓝、蓝绿、绿蓝等等等等,多少有点倦,有点闷。在这倦意和枯燥中,心境渐渐由飞扬期待变得沉静,去到更深一些的地方。
躺在甲板上发呆的时候,若莲忍不住会想,当年的他,是否也如此刻这般,由跳脱而安静之后,开始涌上对未来的担忧对过往的回忆?也许有相同,但更多的应该是不一样吧——毕竟处境和年纪全不相同。那时候的他,是多么多么年轻啊。那时候的自己,又是多么多么年轻啊。对未来,固然有惶恐和不确定,却也充满着自己也不清楚来处的希望,甚至是梦想。并且,由于没有经过那么多事,也就不那么忧伤。当然,年轻一些的时候,还是会有烦恼,虽然那烦恼在现在看来是如此不堪一提,但在当初,也还是会有承载不了的负荷。想起那些觉得几乎承受不下去的时光,呵,现在也不过尔尔——当然,得除了南京,南京。除了那真正的绝境之外,岁月里那些过往,那些非关生存,只看风月的过往,所有的纠缠现在想来都无关痛痒。那么,当年的他,扬帆过海时,是否已在海天之间想清这一层?船行愈远,愈见世界广大,身后的所有,开始变得渺小而模糊。若莲微微眯起眼,将目光投得更远一些,看向遥远海域。在那里,天幕低低垂下,同海水融为一体。无论从颜色和质感上都不能完全分清其界限。虽然,她从来不曾有过“天圆地方,华夏居于世界中央”的狭隘想法,但真正看到如此广阔的天地,如此浩瀚的海水的时候,还是受了冲击。呵,世界,原来真的很大,很大。它绝非张家花园和十里洋场可以穷尽其妙的。同这样一个世界相比,她小院里的那些决绝蝉嘶注定会变得低沉,模糊,最后仿佛烟尘一般散尽在时光里。年过半百,若莲忽然清晰地明白过来,男欢女爱绝非人生的全部。虽然,她们一家一直在这个问题上厮磨,并以此求生,但是,真的,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别的有趣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她此刻说不清,但她却感觉得到它正在苏醒,在蠢蠢欲动。总有一日,它会喷薄而出,然后,再度照亮她的生命。——可惜,可惜这样的领悟似乎来得迟了一些。呵,若莲又想到了小凤仙。十四岁的小凤仙船行至此,见到这广阔天地的时候,正是一生启航的好光景呢。于是觉得欣慰,又觉得了然——十年又十年地见到这个女儿,那样的神采,是她从来不曾想象到的。在她曾经的小世界中,穷尽想象也不能出现。
若莲再低下头去看看自己,洋装下这具肉身,经过这如许多岁月,已经不再轻盈伸展,但倒也无碍使用。胸膛里的这颗心,跃动当然不如当年有力,更不如当年那般,对外界刺激敏感,可也还没有停滞不动,也还是会喜会悲能有所感。这个当下,这样已经很好。如果三十年后回头来看今日的海上光景,不知几多追忆几多向往。
那么,且惜今朝吧。那么,且让我肆意一刻吧。那么,且容我说一句:子明,我来了,走你,当年的路。虽然晚,但总比永不好。且允许我在这一个刹那想象一下,总有一日,可以与你比肩而立。啊,比肩而立今生可能都是奢望了,也不知这一刻你在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看,到底还是不能真正肆意,在最后关头,思想总会跳出来,冷冷地提醒现实和真相。用铁一般的冰冷事实击碎所有幻想,再用可能比现在更糟的情况安抚心灵,以求达到平衡。这是牢牢扎根在若莲灵魂深处的思维方式,除非重新投胎,不会变更。但,也不是不好。
当刘勇走上甲板的时候,看到的若莲是安静得几乎有点呆滞的,太阳眼镜遮住了她的眼神。但是,从她微微下拉的唇线他就能大致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是,他描摹不出那其中的百转千回,也体会不到她具体的所思所想,但他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他能为她做什么——悄悄地转身离开,照顾好大宝小宝,让她能安然地在自己的世界里多呆一会儿。
peter下船以后的第二天就回到了工作中,带着一身在海上晒出来的金棕色皮肤。“我度过了一个很不错的假期,lynn,现在到你放假了。”他笑眯眯地对忙乱中的小凤仙说。小凤仙松出一口长气,二话没说,抓起外套就出门回家。现在,家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座房子,那里有需要她付出大量时间和心力照顾的母亲和幼弟。在她们刚刚抵达的这段时间,她有太多事情要忙。
“我现在都好像还在船上,有时候半夜都会觉得床在微微晃动。”若莲玩笑。虽说远洋巨轮各方面的条件都已十分舒适,但上岸之后着实还是恍惚了一阵子。并且,大家都心知,更大的震荡这才真正开始。虽说小凤仙前期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比如租下自己对面的公寓房,为各色人等选购生活日用品——在这个过程中,先期抵达的雪铛云铛肩负了很大一部分。她们用一口极破碎的英文完成了很多外人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还找到一份帮人整理书房的短期工作。“这没有什么难的。”云铛微笑:“我们的英文的确够破,但是我们有灿烂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神作为弥补。”是的,她们分头去完成重新建立一处栖身之所的各项任务,每当交流严重障碍的时候就好脾气地陪以笑脸。有一次,雪铛遇到一个坏脾气急性子的家伙,被她的英文搞得几欲发飙,最后气结地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终于叹口气,邀请她坐下,斟出咖啡来,从头说起。而正是这个急性子的家伙给了她们整理书房的工作:“你们至少认识字母不是?没关系,就按从a到z排序。这样我日后找起来倒也方便。”而这从a到z的排列,最后历时数周才完成——姐妹俩竟然借助一本词典,愣是将他的一万多本书的名字弄懂了,先分类再排列,且在考虑取阅方便的同时极大地兼顾了美观。当这个家伙重新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嘴巴开开合合,没吐出一个词。云铛和雪铛看见他的表情,笑得极开怀,极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