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这么一句有失冷静的话,但见她脸上神色明显凝注,心头莫名冒出了一股快意。然而还未等他琢磨那股快意从何而来,又见对面那双失了魂的眼珠子悠然一转,似乎终于醒过神来,悟然点了下头,“哦。”之后她轻松地转过目光,脸色毫无波动,甚至还有几分得到了理解的轻松之态。裴安眉心不受控制的一跳,从她那一声“哦”之中,迟迟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本也无心,如今看到她这副态度,心头的气血突然翻滚了起来,额角两边突突直跳。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情绪失控是什么时候了,试问他情绪一向很稳,每回与朝中臣子对峙,失去理智的人,永远都是对方。可如今他看着她这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竟然有了火冒三丈的趋势。往日他怎么没看出来,她还有这等气人的本事。对于自己的‘本事’,芸娘完全不知情,不过确实是松了一口气,本担心他真会介意,听他自爆出了萧娘子,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瞬间放了心。横竖不过一句称呼而已,既然萧娘子有唤过他哥哥,那就更没什么好计较的了。且“哥哥”“妹妹”那是兄妹,又不能结亲。芸娘适才被他那道笑容里的风采,勾迷了眼睛,心口还在跳着,转过头去不敢再去看他,完全没留意到,身旁的人已经被气得不想说话。耳边一阵沉默。芸娘拉开了旁边的车帘,放了一点风进来,待心口的砰砰声缓下来,才回头,看到的便是一堵脊梁。芸娘偏头探过去看了一眼,没打扰他继续看书。马车到了正风院,车刚停稳,裴安合上书,身体是转过来了,目光却没在她脸上,“童义会带你去后院,你要上哪儿交代一声便是,我还有事要忙。”芸娘点头,体贴地道,“好的,郎君去忙吧。”裴安:裴安抬眸,看着她一脸善解人意的温柔笑意,一股无力感顿时袭上脑子,他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能被一个小娘子气到这份上,简直是笑话。裴安起身,拂起车帘,跳下了马车。“带她到后院安顿。”吩咐完童义,裴安头也不回地跨进了正风院大门。童义一愣,这两天都是一口一个夫人,怎么又成了‘她’了。—芸娘没什么事,不急不慢地跟着童义进了正风院,心中好奇裴安之前在这儿都是怎么生活的,走一路问一路。童义一一解释给她说听。经过前院长廊,芸娘看到了一个院子里,撑着几排架起来的竹竿儿,晒被子的又不像太高绑得也密实,转头问童义,“这是用来作甚的。”童义神色一闪,欲言又止,“夫人,这个就莫要问了,奴才怕夫人夜里睡不着。”芸娘不解,“几个竿子,有什么睡不着的,还能是什么要人命的机关不成?”童义见她执意要问,也没再瞒着,“机关倒不是,不过是用来晒人皮的。”果然,芸娘的脸色瞬间变了,大白天的艳阳高照在头上,身上却起了一层寒栗。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干这等剥人皮的活儿,完全不衬。童义见她吓着了,解释道,“夫人不用怕,被剥皮的这些人,都是手上瘫了好几条人命的土匪贼人,生平伤天害理,死后拿这儿来晾干,一为杀鸡儆猴,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尽早打退弹鼓,二来,也是让主子在内部树立威信。”主子刚来建康上任那会儿,侵犯了不少人的利益,不只是被外面那帮子文人墨士排齐,更大的阻碍是在府衙内部。知道主子是被皇上派来,专门查取他们这些当官的有没有异心,知州联合起通判,明面上虚与委蛇,暗里地四处给主子使绊子。最初可没有什么正风院,主子都是寄住在知州府上,所遭受的排齐,数不胜数。上面不得恩宠,底下不受待见,主子夹在中间,两面都不是人,手中无一兵一卒,只有去外面拉拢一些行走在街头上的流民,倒贴了钱财,买消息,买人,慢慢地才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上任一个月后,主子亲自带着一队鱼龙混杂的人马,将骚扰了建康百姓多年的恶霸土匪斩首,并将尸体拉回这院子里来剥了皮,晒成了第一具人皮。有了第一具人皮,就有了第二具,第三具抢劫的,聚众蓄意闹事的,贩私盐的,哄抬米价的,多了去了。凭借着这一股狠劲儿,主子终于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半年后,建康通判被主子查出了同土匪常年勾结的证据,一旨告回了临安,皇上最忌讳的便是这等私下建立自己势力的官吏,当下派了百名侍卫增添给了主子,并下了一道如同护身符的圣旨,“凡有阻碍督察史清剿逆贼者,斩,诛九族。”从那之后,主子的地位彻底地变了。这儿原本并非正风院,是知州一处新建的衙门,知州本打算要搬过来,但为了讨好主子,主动让出了位置,让人挂上了‘正风院’三个大字的牌匾,以此向朝廷证明自个儿永远站在了‘正风’一方。芸娘没再问了,生怕又问出个什么晒心肝的东西出来,快到后院,经过一处层层叠叠的假山时,童义却主动介绍了起来,“夫人,这儿就是主子平时练功的地方。”童义指着假山后的那些小孔,道,“为了锻炼自己的反应能力,主子让人躲在这假山后面,朝着他射箭,虽不是铁箭头,可竹尖子扎进肉里,同样会射成血窟窿,还有,那些沙袋,主子绑在脚上,每日早上让侍卫拿刀围攻他一个时辰才肯罢休,跟前那些磨光的石板和假山,可全是主子一人的功劳”那话很管用,芸娘听进耳朵,心一揪一揪的,适才脸上的恐惧也消了大半,到了房间,还在走着神。童义满意了,替她和青玉指了后院逛园子的路线。主子离开建康,回临安任职后,知州已经搬了进来。如今主子回来,也只是在此暂住一两日,没让知州挪地儿,后院里住着的,还有知州的一众家眷。倒也无妨,童义道,“知州的家属就在旁边的院子,都是些女眷,夫人要是闷得慌,可以找她们说说话,有什么事,随时来找主子,主子就在咱们刚才经过的前院办差,您顺着长廊过来便是。”
芸娘一个闲人,哪里敢去打扰他办差,在屋里歇了一会儿,便带上青玉去了隔壁。登门是客,前来打扰,怎么说也该去打个招呼。芸娘让青玉提了几盒临安的胭脂,虽不贵重,也是她的一片心意,谁知两人刚穿过垂花门,上了院子前的长廊,便听到了一道摔杯子的声音,接着一位姑娘怒斥道,“凭什么要让我腾出院子,那么多地方他不住,一来,就要我腾出来,他是青天老爷,还是皇子老子,如此铺排人”芸娘不确定,她这骂的是谁。随后又听见一道声音,“你要死啊,人就在隔壁,囔囔干什么,闭嘴!”“难道我说错了吗,父亲一个知州当得好好的,他裴安一来,就欺压到父亲头上,这府邸是父亲一笔一画亲手作图,亲自监工完成,临了自己没住上,让他霸占了两年,如今人已都回临安任职了,不过是路过一次,就得让咱们给他腾地儿,客栈那么多还能委屈了他那宝贝夫人不成,非得在这儿摆谱,不就是想耍一把威风吗。”芸娘这回听明白了,骂的就是她和裴安。“他听到了又如何,还能杀了我不成?趋炎附势的走狗罢了,得意什么”青玉眼皮子猛跳了一下,“这等混账东西,还真是走哪儿都有”话还没说完,便见前面的芸娘,双手提起裙摆,两脚生了风一般,顺着廊下,快步地冲了过去。到了屋前,丫头一脸惊恐,还未反应过来,芸娘一把将她推开,伸腿,朝着跟前的房门重重一踢,门扇“啪”一声打开,芸娘扫了一圈屋内几张惊愕的面孔后,目光落在了跟前手抱着茶壶要摔不摔,正一脸梨花带雨的姑娘脸上,凉凉地问她,“你骂谁呢。”—裴安坐在前院,听知州汇报他这两个月以来的政绩,无外乎就是向他证明,他有多清白,有多辛苦。卫铭去办事今早就走了,王荆此时在地牢里同老熟人叙旧,他其实没什么事,坐了一阵后,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在这儿听他瞎扯。正不耐烦,童义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主子,夫人和知州大人的千金吵起来了。”谁?裴安抬头。边上的知州也是一愣,反应过来脸色都白了,骂了一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面,朝着他射箭,虽不是铁箭头,可竹尖子扎进肉里,同样会射成血窟窿,还有,那些沙袋,主子绑在脚上,每日早上让侍卫拿刀围攻他一个时辰才肯罢休,跟前那些磨光的石板和假山,可全是主子一人的功劳”那话很管用,芸娘听进耳朵,心一揪一揪的,适才脸上的恐惧也消了大半,到了房间,还在走着神。童义满意了,替她和青玉指了后院逛园子的路线。主子离开建康,回临安任职后,知州已经搬了进来。如今主子回来,也只是在此暂住一两日,没让知州挪地儿,后院里住着的,还有知州的一众家眷。倒也无妨,童义道,“知州的家属就在旁边的院子,都是些女眷,夫人要是闷得慌,可以找她们说说话,有什么事,随时来找主子,主子就在咱们刚才经过的前院办差,您顺着长廊请赎罪,小女不懂”“我问你了吗。”芸娘正在气头上,突然生了脾气,目光扫向她,没有半点温度,知州夫人被她这一瞪,心头一跳,生了恐惧,“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要真不怕被人听到,也不会关着门背地里来骂,二娘子不过是料定了人不会来才敢说出此言,如今被正主儿这番撞见,心头也慌,可到底是被养出了一身娇气,山高皇帝远,猴子称霸,从未同跪过,愣是绷着最后一口硬着杵着,闭口不谈。她不说,芸娘先说,问她,“小娘子说我和裴安占了你院子,敢问,这府邸是你的?”二娘子神色一变,哑口无言“我倒还是头一回听说,只要画个图,设计一番,这办差的衙门,就能变成自个儿私府了,或是我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知州大人何时被封了亲王?”“夫人说的没错,这府邸都是公家的,咱们只是暂住,这疯丫头说胡话,您别当真”知州夫人脸色发白,满额头的汗,一把扯住二娘子衣袖,将她往下拽,“你个孽障,你给我跪下,快给夫人赔礼!”二娘子犹犹豫豫,心头确实有些怕了,可又要面子,膝盖弯了去又直了起来。芸娘一笑,“小娘子一身骨气,父亲是知州大人,是个体面人儿,不必跪,跪了岂不是折了自个儿的身段?”她梗着脖子又问她,“小娘子说我夫君占了你父亲的位,他是耽搁了你父亲高升,还是耽搁了他谋划自己的前程?要照小娘子这么个说法,在朝为官的,只要比你父亲官大的,都压在了你父亲头上,你怎就记恨上了他一人了?”“我夫君能有如今的地位,不是尔等让出来的,那是他靠自己的本事争取而来,你们不过是眼红了,便来如此编排我夫君?你倒是说说,他怎么趋炎附势了,他杀了你家谁了?”二娘子终于被知州夫人拽到了地上跪着。芸娘越说越气,“你们一张妇人嘴,不过是仗着他一个爷们儿身后没人,不能还嘴说话,仗着他名声在外,行欲加之罪,不管有的没的只要将罪栽他身上,那就是合理的对不对,就他合该一身泥,你们一个个都光鲜?”她双手还提着裙摆,脸红脖子粗,“我原本想着知州大人,好歹也是读过圣贤书,中过金榜之人,父传身授,家中子女必定也不会差,想来登门拜访一二,如今一看,不过如此,以往便罢了,如今他也娶了夫人,有了自己的家,他不在乎这些虚假的名声,我在乎。往后尔等再敢口出恶言,污蔑我夫君,休怪我拔了你们的舌头。”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做官的家眷,带头造谣,外面的百姓才会肆无忌惮,随意玷污他的名声。她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与平时里的和气安静之态,完全不一样。裴安远远地看着,声音入耳,字字清晰,他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热浪扑在脸上,方才那丝游走在心口的闷气儿,荡然无存,心坎完全被捂暖了,脚步极轻地走过去,立在她身后,替她挡住了那道烈日。身后的知州大人,早就跪在了院子里,人抖成了筛子。察觉到后脖子上没了灼热之感,芸娘才回过头,看见裴安站在她身后,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眸子定定地落在她脸上,阳光折射进他的瞳仁,蒙了一层明朗的光晕,清澈透亮,漂亮得如同琥珀琉璃。分明这么俊朗的人!她鼻尖蓦然一酸,回头伸出手指,往屋子里几人身上一指,直接告状,“他们骂你。”青玉说同人吵架,一般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当时糊涂,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事后诸葛亮,恨不得追上去再骂一回。还有一种是当时头脑清醒,妙语如珠,事后想起来才觉得委屈,哭起鼻子来。芸娘一直以为自己嘴笨,属于第一种,这会子才发觉,她可能隐藏了某种以前从未触发到的天赋。她是第二种。她借着他的名头,噼里啪啦地耍完了威风,完了,突然想哭了。甚至她自己都不明白,这莫名冒出来的委屈,从何而来。她告完状,又转头看向裴安,等着他的反应,本以为自己能忍住,可眼眶周围还是越来越红,蓄满了的泪珠子挂不住了,落下来的瞬间,她慌忙避开,刚转过头去,对面裴安胳膊一伸,一把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按在了自己胸膛上,抬头看向屋里的几人,声音凉得沁人,“谁骂的,滚出来,给本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