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登发白的面色从半夜持续到了早晨,历经了一整个中午依旧没有好转,他躺上吊床的时候,就像一个病人躺上诊所医疗台。
他有一阵没和艾格说话,看向艾格的样子学足了巴耐医生,叹气,欲言又止,再放弃一切似地叹气。
直到他记起今晚水舱有人轮替夜岗,他们能有一个晚上不用面对那个小水池。摸上自己好受了一点的胸口,他喃喃自问:“是不是海上的生活都是这么考验心脏?”
他在吊床上转了个身,阴暗舱室里,对面同伴眼睛安然闭阖,发丝柔软搭在侧脸。伊登试图也闭上眼睛,然而满脑子都是那张苍白滴水的脸悬在这红发碧眼之前的样子。
“为什么我睡觉时要躺在吊床上做噩梦,睡醒还要在水舱继续做噩梦?”
被发问的人将盖在身上的外套向上扯了扯,蒙住了红色发顶。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醉醺醺的嗓音。
“噩梦?没错,整艘船都在做噩梦,我的建议是来一壶最烈的杜松子酒,然后你就有了和死人握手的勇气。”听得出来凯里已经喝过了那壶酒,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在打磕绊,“明天值岗的时候你们可以试试这招——怎么?你们水舱的差事不顺利?”
“顺利?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和死人握手或者和一条志怪生物的尾巴握手,哪个更可怕一点?伊登双眼发直地想,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所见的一切告诉凯里,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明白压根不会有人懂他的恐惧。
最后他无精打采道:“……那人鱼爬出了水池。”
“它能动了?”凯里想象了一会儿,“我倒是也想看看它怎么动的。白天值岗的那些人都说那动物可能快没气了,他们从来没见它出过水。”
“它经常出水,我们每次去它都醒着!”伊登意识到自己从这份差事里收获的恐惧是别人的很多倍。
“它爬出了水池——它还在池边坐了会儿,尾巴像蟒蛇,能把人围起来!鼻子老在艾格背后嗅来嗅去!”
“它攻击你们了?”
“不是攻击——很多动物都会攻击,受到挑衅,咧咧嘴巴,它们就该咬人了。动物最凶猛的时候不过就是攻击的时候,对吧?”
“人鱼没有攻击。”伊登疲惫道,“可那是比攻击更危险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清这些。”
可怕的是他觉得那动物的一举一动都有着兽类所不具备的意志,他甚至觉得那张人类面孔上的嘴巴能张开说话,时不时露出来的表情又远比他认识的所有兽类都危险。他相信艾格肯定能感到那股危险,哪怕他常常背对那动物,他离它那么近。
然而伊登转头望去,艾格已经睡着了。
通风口的木板掀动声有些粗鲁,舱室里醒着的两个人一起抬头看去。
克里森回到了舱室。跳下爬梯时他带来了一股气味,驳杂又强烈,其中最浓的一道是酒气。
棕皮肤的脸上飘着红,眼睛明亮有神,看上去没有半点儿处理尸骨后的晦气。
“你的发热好了?”伊登见状率先问。
“好全了!”克里森说,“只用了半天,头就不疼了,船医老头确实很有本事。”
凯里也用醉眼看他:“加莱的尸体扔掉了吗?”
克里森手里还拿着半袋子酒,有股心不在焉的精神劲儿在他脸上。
“昨晚就扔下去了,沙袋绑好,扔下去时好大一声水响。谁能想到一具死人骨头能把一艘船吓成这样?现在你们去最热闹的厨舱看看,那里坐着一群瑟瑟发抖的小绵羊,活像有把看不见的屠刀在悬向他们的脖子。”
凯里也是刚从厨舱回来,自认为属于羊群一员。
“好多人都做了噩梦,大家都说加莱的鬼魂藏在了这艘船上,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但我确实梦到了加莱……这简直毫无道理。”
“我也梦到他了,昨天晚上。”
克里森这话让吊床上的两人齐齐看向了他。
棕皮肤的高个子还站在通风口的爬梯下,天色已从白日转为黄昏,光线都是死气沉沉的,那瘦高的体型像是地上长出的一道影子,就快要长到狭窄又暗淡的天色里了。
“蛮清楚的一个梦,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说,“我们在一个妓院里,周围没有人,偏僻得就像你们那乡下小岛。”
声音停了有一阵,凯里问:“然后呢?”
“然后?”他像是突然回神,“屋子里点着灯,我看着一个妓。女爬到了他身上,头发。漂亮得像在发光,眼睛梦幻得像湖水——比起什么死人骨头,我记得更清楚的是当然是梦中尤物的样子。等到加莱的衣服一件件被扒掉,我才发现他身上的东西早就被鱼啃光了,鼻子,手指头,脚趾,包括那玩意儿。”他牙酸似的咧了咧嘴,“接着那尸骨转过头,用露着牙齿的嘴巴朝我送寒气,把我好好一个春梦搞成了噩梦。”
他说到最后,开头的几分恐惧已经被一种强烈的满不在乎替代,话里还带上了一点莫名高昂的兴致。
“为什么会梦见加莱?他们大概被那具尸骨吓坏了,我猜我是因为睡前刚好谈论到了他。”
“我们谈了点他的过去,特别是他最后逛过的那座妓院,就在你们那座小岛——加莱的这些事莱恩都一清二楚,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手拉手逛妓院,哦,莱恩是跟我一起裹尸的那家伙。”
舱室里没有人应他的声,他把酒袋子扔到角落,径直走到一个吊床尾端。吊床上的人脸颊完全埋在衣服里,只露出半截腰部与长腿,有一缕红色的发丝从衣服边沿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