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满是雅意,实在不像是从他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里说出来的,楚怀婵怔了会儿,终于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别的意思,她静了会儿,唤人去重新沏壶茶过来。“我给小侯爷点杯茶吧,赔上次的罪。”“说过不必再提了。”她跪坐的姿势很标准,脊背笔挺,上裳连一丝轻微的褶皱都未起。她眉目隐在这清泠泠的水光月色之后,更显淡泊,像极了那晚在翠微观里的样子。可那挺翘的鼻梁,却又像那晚在云台,她安安分分地跪在他跟前,明明瞧着眉眼温顺,肚子里的坏水却未沥干净。她轻轻笑了声:“我那时候其实不觉得自己有错,虽说勿以恶小而为之,但也勿以善小而不为嘛,毕竟我那会儿确实觉得小侯爷有错在先,况且我也没真怎么您,但小侯爷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孟璟下意识地反驳了句:“还好。”楚怀婵没理会他,反而接道:“我到今日,才总算明白了小侯爷为什么生气。不是怪我捉弄您,您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我这等小人一般见识。”“您生气的是……”她话没说完,下面人将茶壶递进来,她接过茶壶,习惯性地凑上去轻轻嗅了嗅。孟璟目光看过来,她这般凑上去时,脖子弯出一道弧度来,倒是和这金浮雕梅花纹茶壶相得益彰,别有一番光洁之姿,却又脆弱得很,的确是他一把就能掐断的骨头。外头琴师奏的是落英,琴声悠悠中,她翻过一只高浮雕荔枝纹金杯,左手轻轻挽住袖摆,右手执起茶壶,手腕起落,茶水轻轻撞在金杯壁上,惊起清泠泠的声响,三响三轻。落英之意奏出来了,流水潺潺也极有灵性地和上了。她目光落在茶面上,静静将茶沫点成了一幅踏马射月图,这才接道:“您是怪我,多管闲事。”她双手执杯,平举过眉间:“这杯茶,就当给您赔罪了。”他看得发笑,没去接。楚怀婵保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茶水滚烫,她几乎要捧不住这杯茶,只好尴尬地道:“都凤凰三点头了,也够意思了,小侯爷不会真要我三跪九叩才肯消气吧?”她迟疑了下,五官缓缓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道:“小侯爷,虽然我出身是比不上您,但我觉得……也没有差到,需要动不动向您行跪礼的地步吧。”孟璟目光落在杯盏之间,她点的是右脚踏马背,弯弓射月。其实还算是有心了。但他轻嗤了声,一帘水幕应声扑面而来,好在他早有准备,迅疾往后退了一步。这杯茶没能近身,顺着窗户落入了护城河中,在这尚算喧嚣的夜间,几乎没能惊起任何声响。“装什么呢,我就猜你装不过一刻钟。”孟璟移回原位坐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她烫红的手里取下杯子,执了茶盏给自个儿斟了杯茶,缓缓呷了口。见她还一脸忿忿不平,鼻子嘴巴不甘地皱成一团,他犹疑了下,抚过那串念珠,将剩下的半杯茶递过去:“泼吧。”“反正也泼不着。”楚怀婵噘嘴,冷哼了声,扭过头去看窗外。“不躲。”“真的?”孟璟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纳闷儿自个儿怎地对这小丫头倒是这般好耐性,但还是补了句:“不能泼脸。”楚怀婵“嘁”了声,接过那杯茶,在手里握了好一会儿,手一扬,孟璟果真没躲,但这帘水幕却仍旧从他身前飞出了窗外。他侧头去看她,她没迎上他的目光,只是拖着声音道:“哪敢真泼您?一会儿扶舟把我当刺客锁了,五花大绑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她说得认真,却又有气无力,好似真的在担心被当成贼人拿下受到苛待一般。孟璟没忍住笑了,笑完很认真地唤了她一声:“楚怀婵。”“嗯,”她蔫蔫地应了声,“在呢。”“敛秋的事和你无关,我也不是针对你。若母亲没拨她到你那儿伺候,今日赏她的这顿板子只会更重。”她把耷拉着的眼皮掀开一条缝,无精打采地看他一眼:“合着我还该谢谢您给我面子不成?”“可以这么说。”楚怀婵一口气噎住,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和这个脸大如盆的人好说。他转过头去继续看那轮弯月,月华黯淡,静静洒下一层冷光。他其实很喜欢仰头望这弯瑶台月,孤月清辉,干干净净,又冷冷清清。一是因为,这月干净,不像他,身处深渊,满是淤泥。二则是因为,这冷清的模样,像他。其实倒也像他跟前这个人,但她尚有灵动与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