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暖直觉这问题十分不妥当,正要捏紧简秋宁冰凉的手掌以示安抚,没想到简秋宁一把甩开了她的手,接着陆续拨开了面前挡着的重重摄像头与录音笔,竟是直接冲了出去,那一点泼墨似的马尾也转瞬消失在了重重人群之外。
离了混访区的喧闹,谁能想到这刚刚结束一场大赛的场馆里,通向出口的一路上安静到了诡异的地步。
简秋宁一路狂奔,却不知为何像跳马前的助跑那样数着自己的步点,从一数到十——她开始准备打毽子的位置,清零,然后再一次数到十。直到豆大的雨点突然叩上了她的额头,她才豁然立定,看着身上正红的队服被雨点洇湿,成了暗沉的深红。
荆南是座多雨的城市,五月初本已彻底和暖起来的天气被这一阵乍来的大雨浇成了透衣的薄寒,路旁成行的绿树被风一摆,晃成了一抹凄艳的湿翠。
简秋宁愣怔了片刻,国家队的大巴就停在触目可及的位置,但不知为何,她此刻最不想的,便是登上那辆大巴,回到那些人的视野里。于是她干脆地朝着围栏的缺口奔去。围栏外,有一座小小的公交车亭。慌不择路的简秋宁一步跃上那矮矮的站台,才喘了两口气,便不期然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胡导——”
“不想回答那些记者的问题?不想跟她们坐一辆车回去?”胡旭平淡然出声。“这个第二名,你拿得一点也不甘心,是不是?”
“胡导……”简秋宁紧绷的情绪终于一溃千里。
“你是该不甘心。论能力,论表现,你都不比柳曦差上分毫。”胡旭平缓缓道来,直直地对上简秋宁躲闪着的眼神。本来雨水将她繁密的碎发全数粘在额头鬓角,此刻泪水又把浅红的眼影冲散,整张脸上已经全是狼狈破碎之态。按捺着心中不忍,他继续一字一字出口:“不甘心可以,不服输不行。”
无视简秋宁震惊的表情,胡旭平上前一步,续道:“体操赛场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任何比赛,裁判都是带着有色眼镜打分——身材,长相,音乐,风格,成绩,名声,教练,省籍,国籍。你实力只是不亚于她又如何?纵然你能胜她一头,也是远远不够。只有远远把她甩在脑后,才能让裁判无论在什么立场,都没法左右你的成绩。”
看着学生的面色从震惊的苍白到绝望的灰暗,胡旭平暗暗握拳,声音里有最深的冷厉决绝。“竞技体育就是这样。除了靠自己,没有什么是可以绝对信赖的。当时章导招你进队,难道没有承诺过要着力培养因材施教让你出人头地——”
“胡导,我都懂了,您别说了,别说了……”一语未完,简秋宁已是泪落如雨。泣不成声间,泪水洗去了她眼里的不甘,也冲走了她心底最后的一丝依恋。
胡旭平见她如此,心头也是微微抽痛。可是这个项目本就是如此残酷,与其现在心软而让她日后再为真相消沉难过,不如趁着她第一次接触这份残酷的今天,就如断奶的母狼撕咬狼崽那般,彻底揭开血淋淋的真相,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当日的自己若是能忍过那一时的惨淡,是否就不会如现在这般沉痛一生?
“既然你都懂了,那就擦干眼泪,跟我回去坐大巴。记者的几句话,别人的几个眼神,以后要看的多了去了。”
简秋宁抽出口袋里的纸巾在脸上胡乱擦抹着,一边清理着脸上的痕迹,一边眨着眼不让泪水继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胡旭平就这么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她把碎发别到耳后,把眼下的色泽拭净。
踏出公交亭的瞬间,一把伞静静罩在了简秋宁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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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跳马的决赛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就算莫青如在陈松涛的三令五申下只跳了简单的前屈180作为第二跳,依然轻轻松松地拿到了全国锦标赛的第一枚单项决赛金牌。
相比之下,半个多小时之后的高低杠决赛却是一场充满无限可能的混战。这份“可能性”对兴致勃勃观赛的体操迷们来说意味着比赛的精彩程度,对八名在场地边依次鞠躬的运动员而言,却是压力的源泉。
站在队首的简秋宁只穿了体操服,浅浅地弯完半个身子就冲到杠子底下拿起喷壶开始打杠。简秋宁是不大喜欢第一个出场的。倒不是因为担心裁判的给分会偏紧,而是她不喜欢浑身肌肉都未完全适应赛场氛围的仓促感,以及完全无法掌控比赛情况的被动感。当然,也有人与她正好相反——比如正在低杠上抹着镁粉的杜明暖,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俏皮话就是“早死早超生”。这场比赛里,不喜欢第一个上场的她被抽到了首签,乐意第一个上场的杜明暖却要最后一个上,也不知道该用搞笑还是倒霉来形容。
第一个上场就是这样匆迫,紧锣密鼓的忙乱刚刚暂告段落,绿灯便已经颤巍巍地亮了起来。简秋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几分莫名的不安。亮相时眼神与扫过杠间端然立着的胡旭平沉静的目光交汇,两天前胡导那番针砭之言再次在脑海中响起,倒是逼退了那份不知从何而起的惊惶之感。本来拿到奖牌的可能性就是微乎其微,又何必在意不适应的出场顺序带来的那些许影响呢?种种担忧竟是显得庸人自扰了。
撑着略微有些僵硬的手臂跃上低杠,正掏360接正掏shapo再接正掏特卡这一串做得比前几场要勉强一些。倒是做后面蹬杠360接特卡切夫再接pak空翻的换杠的连接串时身子骨热开了,空翻的高度也充分了许多。正掏shapo180回到高杠,直体旋下向前小跳了一步。悬心甚久的高低杠决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结束,简秋宁一时又是泄气似的放松又是怅然若失,待到草草向裁判示意完毕,万般交杂的情绪都融化在与胡旭平的用力一击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