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雨行,藉藉无名,不足道之。”林雨行低低地说。雨行是他的字,微生是他的名,却都不是真的。当年遮天蔽日的密林里,率领着燕京大学考古队的林修夫妇也是这般问他——“小朋友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浑身都是伤?你家人呢?”“微生。”那年他九岁,哑着声音,撒了个真实的谎,微生不是他名字,是他在山壁上看到的石刻之字——微生不足道。他当时看了一眼,那些字就深深刻在了心里。“我没有家人,带我来的人不见了。”他继续撒着真实的谎,三个恶棍已经死在了那片山壁下,当然不是他杀的,他一个九岁的孩子哪能杀人呢,他不过是轻轻说了几句话,他们就自己打起来了。“他们是台北的人贩子。”他这样告诉林修夫妇,在那之前,他连名字都没有,他们高兴的时候喊他小宝贝,不高兴的时候喊他小鬼、小垃圾、小畜生。那三个亡命之徒,一个是招摇撞骗的寻宝师,一个是越狱逃窜的盗墓贼,还有一个是寻宝师的儿子,他爹的本事半分没学到,赌博花样倒是学了不少,年纪轻轻已在台北的大小赌坊高筑债台,每天输钱回来就对他一个小孩施暴泄愤。他其实可以轻易帮他赢钱,他也能少挨些毒打,可他更乐意看到那废物赌棍输钱后的痛苦模样。那让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快,在窒息的黑暗里支撑着他活下去,胜过求救和哭泣,也胜过身上数不清的新伤旧痕。他不需要别人的救赎,他很清楚人是什么样的,而自己大抵是不配做人的。三个恶棍带着他从台北来到大陆,合谋寻找前朝教皇的遗产,遗产找到了,他们也都死了。九岁的孩子望着林修夫妇,像只野猫那样舔了舔嘴唇,上唇那道长长的裂口是昨夜被赌棍拿酒瓶砸的,还没愈合,咸咸的,挺疼。后来遗产出土,上交国家,林修夫妇收养了他,他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为人的资格。生而为人,就有礼义廉耻,人把礼放在第一位,林雨行于是对着陆老夫人又行一礼,然后默默退至人群之外。可惜礼义廉耻四个字——他自嘲地想,我到头来一字都没沾上,实在是愧对父母师长的教诲。()葬礼一直持续到傍晚,没有人认得他,也没有人与他搭话。林雨行就在挽堂的角落里与林珰一直安安静静待着,望着,听着昔日同窗们言语中的攀比与显摆,看着他们眼角眉梢的风霜与皱痕,林雨行面无任何表情,也不开口一言,仿佛置身事外。芸芸众生,千奇百态,总该如是,不过如是,一生到头谁又足以道之,林珰忽然有些明白了哥哥之前说那句话的意思。林雨行正在细细地剥一个橘子的时候,林珰的目光被迫从哥哥那双修长剔透的手上移到了那群高谈阔论的大人们身上——居中的一个男人正在吹牛,吹他在神来国经济中心玉港市开公司当老板的日子。有人问:“李哥既然你在国外发展的那么好,回国干嘛啊?”老李眉飞色舞:“哈!这不是落叶归根嘛!国外啊,一个朋友都没有,哪有国内好啊!”“别吹了。”有人挤兑他,“你说在别的城市还好,你那可是玉港市啊!谁不知道玉港半座城市都没了!你怕是房子都塌了吧,走投无路才回的国……”老李急了:“放屁!你是嫉妒我有五个儿子吧!”又有人说:“玉港大毁灭都过去两年了,神来国政府至今还在躺平装死、拖着救灾款不肯发,也不肯灾后重建,玉港市天天都在罢工游行,你们随便上个网看看新闻就知道了啊。”老李的面子顿时挂不住了:“你听什么路透社瞎说呢,玉港那么好的地方,空气比国内好了不知道几百倍……”有人冷笑着打断了他:“别扯遮羞布了,摧毁玉港的恶魔现在还在通缉令上呢!”说着还掏出手机给他看——“国际头号要犯!十亿美元悬赏金!你当我们眼瞎吗!”但也有人不信——“怎么通缉令上照片都没有啊!也没个名字!这谁知道是谁啊!”……一群人闹闹哄哄,本应肃穆的挽堂硬是被他们唱成了青红黄紫各种脸色。林珰古怪地看了她哥哥一眼,像是看到了十亿美元的悬赏金。林雨行不动声色地掰了半个橘子塞进小姑娘的嘴里,堵住了她所有的话。——()出自何其芳《画梦录》()礼义廉耻的耻,指的是知耻之心。作者有话说:你们十三年的陪伴,仅这行字本身,就是足够动人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