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珩难以想象,梁玹从前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自己。适冬之子就是逢春之子,梁玹并非是随意挑中了一个不幸的替罪者,他选中的是他自己!记忆里那个病恹恹的皇帝每每冷漠疏离的眼光,不是他性格使然,这其中充满的是他对自己肮脏血脉的痛恨。因为厌恶自己,所以厌恶梁珩。“所以那个棋待诏是……嗯,是崔季的大哥崔逸?”兜兜转转,梁珩竟还有机会知道生身父母的姓名。二人步出崔逸的房间,在外廊见到久候的崔季,他一直未走,此时见了梁珩,神情犹犹豫豫、难以言表。崔逸信中提到,他离家北上时,弟弟尚是幼龄,眼下这个不比他们大多少岁数的人,论辈分已是梁珩的叔叔。虽是故人,却如初见一般。想到崔显崔季寻亲多年,与故人之子却是相逢对面不相识,两人都哑口无言。崔季逐渐有点尴尬,他从前对梁珩颇多微词,望都城风传的关于太子殿下的恶言,他还附和过。沈育替他们打破沉默道:“崔世伯还在午寐么?以往这个时候,他都去探望珩儿了,我看,要么大家同席共座,认亲还是道歉,将话讲开便好。”崔季正待点头,忽然梁珩跳将起来,大叫不好:“我药还摆着没喝!崔老又该教训我了!”是以先一步疾走回去,留下沈育与崔季哭笑不得。老实说,梁珩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背后少不了崔家父子的推手。崔季一直于心有愧,得梁珩死遁逃得一命,便有个心结无法解开,当下梁珩不在,他便询问沈育道:“那时我们父子固然不晓得珩儿就是大哥的儿子,但不论他身世何如,无辜教先帝父子迫害至斯,着实令人寒心。贤弟,你是古道心肠,对珩儿不离不弃,愚兄与家严都万分感激。只是段延祐一定要置珩儿于死地,就算逃得一时,还能逃得一世?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沈育抱臂环胸,笑容比他重伤无血色的皮肤还冷。“谣言乘风起,直上九万里。崔兄可知,天下哪一股风,是能上得九重天的好风?”“这……何解?”“不巧得很,愚弟正认识这位专为亓国士人撰写生平的大儒,他与家父平生挚交,愿意帮我这个忙。只怕以后章仪宫是自身难保,万无闲心再为难别人了。”重现世望都相国府。段延陵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归家,他爹在厅堂守株待兔。自从段延祐认祖归宗,他家氛围是日渐变好,娘亲在他爹面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争风吃醋,白日真是宁静不少,就是夜里常有人惊梦,大呼“陛下饶命”。当然段博腴很无所谓,塞了耳朵翻身又能睡去。新帝初立,朝廷人事浮动,许多人都在抓紧找出路,段延陵作为丞相公子,又是帝王心腹,众人私下找他取经,问他是用何等手段连任两朝新贵。段延陵说没有手段,这都是命。聚会免不了就要喝酒,喝酒免不了就会喝醉。所幸事出有因,段相不至于责备。段延陵一步三跌,晃过中庭。“又喝了多少?”段延陵双目迷离:“你别管!……我想他……我想他啊!”之所以敢借酒撒疯,缘因两年前梁玹驾崩,他喝醉了去找梁珩倾诉衷肠,却被梁珩不以为意忘之脑后,从此明白了醉酒之人说的话,没人会当真。因此在这胸中垒块憋不住要一吐为快的关头,他不得不日日买醉,以期段延祐和段博腴别将他偶尔流露的真情当真,千万当作醉后糊涂的假才好。段博腴不满道:“喝酒误事,我教你的法门都忘了?”所谓酒局法门,就是在宽袖中藏一只皮囊,将空管绑在掌根,饮酒时杯口掩于掌中,酒液顺着空管流进皮囊。“进来。”段博腴让他上堂,茶桌上有一盏醒酒茶汤。段延陵一看便沉默了,逼人解酒,无异于打断美梦,看来他爹确有要事相商。只听段博腴说道:“这多年来,为了扶持陛下,耗尽心血……”段延陵顾着饮茶,一言不发,知道段博腴绝不会是因委屈了他娘俩而道歉。“……时间一长,连我也差点忘了,这本不是我的份内之务,而先帝也从未给过我任何承诺。”搁下茶盏,段延陵发现茶案上还有一只木匣。看段博腴的意思,似乎是要他打开,便启开一看,瞬间一个激灵,从内到外都清醒了。匣中躺着一枚白森森的骨环。段延陵猛地站起:“这是……!”段博腴道:“滴血验之,能溶于白骨,则是梁室皇亲,否则为乱国奸贼。我儿,以你所见,先帝果然曾滴血检验过血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