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只关押一个人。既不受审,也不释放,送汤水的狱卒不胜其烦,曾抱怨过一两句,挨了狱丞一顿教训:“此人原是仇致远的心腹,参与过调换太子一案,乃是今上身世的人证。得到圣旨之前,谁也不能擅自处决。”表面上并不能看出,原来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因为长久地囚禁在地下,蓬头垢面,忍饥挨饿,折腾得是形销骨立,基本上看不出原貌。狱卒一想到此人从前跟着那风光无限的仇公公,想必也是耀武扬威,心中又恨又妒,对待他态度便更生恶劣。而那人像一条无骨的鱼,任人唾弃,并不反抗,狱卒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个哑巴残废。欺负个残废,就谈不上乐趣。此人继续待在角落无人问津。而今夜,能够最终裁决他罪行的人终于来了。今天的晚饭不错,可说是连日来最填胃的,缘因黄昏时分段丞相造访囚室,给了点银钱,请狱丞置办一点酒菜。囚犯喝了一碗肉糜,咽了点面食,到了入睡的时间难得五脏庙不闹腾,本应有个安稳觉。直到有人打开牢门。门开了,来人却站在外面,不愿走进来,那眼神是在端详。随从解释道:“他是从前废帝身边的内侍,仇致远的心腹。仇致远死后跟随废帝,废帝失势后落入牢狱。”段延祐道:“两面逢迎,难怪最后渔翁得利,拿到了骨戒。莫非你以为,将骨戒献给丞相,能得他保你一命?”随从道:“信州既不是废帝的人,也不是仇致远的人,陛下,他是先帝为您选中的人。”段延祐英武的体魄与面容,被牢中昏暗所模糊,隐约透露出另一个人的形象。囚犯干涸的眼球倒映这个影子,像十多年前,信州还是个少年时,杯水缘十二年前。“……城中十五岁以下少年人全部在此,请陛下过目……”殿前尽是低垂的脑袋,小孩的黑发柔软亮泽。一种恐慌、惊怖的情绪弥漫在他们之间,不少孩子并非没有被人挑选的经历,却从未在堂皇的大殿上,接受被天下人尊称为皇帝陛下的人来挑拣。那一双绣着江山图的丝履行步至跟前,缓慢踱过那排排葱立的少年人。“孤儿不要……”“弃子不要……”“外地的不要……”丝履停下。“朕要家中父母双亲健在的本地小孩。”侍卫指着一个少年道:“那么他符合条件,家住暗街,父母皆是匠人,但手艺不精,接不到好活,儿子只得卖身挣钱。”“抬起头来。”皇帝说。十二三岁的少年,长了一张白羊似的温顺无害的面孔。“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儿面色苍白,畏惧圣威,不敢说话。侍卫替他答:“父亲姓周,儿子没有名字。”名字是出生最初的赠予,没有从父母处得到姓名的孩童,便没有立身之本,只能等待日后卖去主家,由主人赐名。皇帝向周施威道:“见了朕,不懂得行礼么?”周仍愣愣的。“太过木讷,”皇帝不满意,“要聪明伶俐的。”队伍中立时就有一小孩扑通跪地,大呼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你又有名字么?”“奴才名叫千里!”那小孩口齿伶俐许多,眼珠滴溜溜打转。皇帝待要挪步,忽然周也双膝触地,虽还是不说话,却砰砰磕头,额头通红。皇帝不走了,千里顿时投以仇恨的目光。那一天周和千里都被皇帝留了下来。文神皇帝是个阴沉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更显郁郁寡欢,起初二人以为,陛下只是需要伶俐的小孩陪伴。但很快发现不是这样。“王城的人只有手里有钱,就能在北闾里置办家业,但你们两个不行,”皇帝问,“知道为什么吗?”千里头脑最为灵活,立即恭顺地回答:“因为奴才们都是奴籍,不能离开暗街。”周摇摇头。皇帝冷笑道:“因为你们两个不听话,受罚就是你们父母。人若是失去家庭,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完不成朕交代的任务,你们永远不能离开暗街,在光明之下生活。”被净身送进仇府后,周明白了皇帝布置的任务究竟是什么。连他这样笨小孩都知道同伴每夜被接走,清晨又满是伤痕地送回来,是发生了什么,千里那样的聪明孩子更不在话下。千里问他:“你害怕吗?我想,我们可能完不成任务,就会被大人折腾死!”周说:“我不知道。”“就算完成了任务,皇帝也会让我们死!”周还是说:“我不知道。”“你这个笨蛋!”千里骂道,“你一个人去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