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渐渐驶入城区,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程家在一栋红砖筒子楼,一楼,车在楼下停稳,乒乒乓乓的声音已经随着烟味一起飘散出来。这样的老房子有着城市电梯房缺乏的特色,大家庭式的邻里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程恩恩的印象中幼时有许多玩伴,但不知为何回忆起来,却连一张面孔都记不清了。奔驰与灰扑扑的周围格格不入,干净的车身显得闪闪发光。江与城刚摘了蓝牙耳机,又有电话进来。程恩恩下车,正要挥手告别,见他打开车门也下来了,站在那儿,朝她勾了勾手指。程恩恩绕过车头向他走过去,见他眉头微微下压,面带不虞,对着手机道:“……让他明天一早滚回来,自己给我解释。”好严厉。她正想着,忽然发现他抬起手,伸向她,吓得情不自禁一缩脖子。江与城目光上移,往她紧张兮兮、悄悄往后躲的脸上瞥了一眼,手上动作没停,一直伸到她左脸旁边,捏住帽兜一侧的那根抽绳,往外拉。——刚才穿得急,绳子掉衣服里了。他慢悠悠地,一点一点,拉得很慢,程恩恩都能感觉到绳子粗糙的表面从皮肤上缓缓摩擦而过的路径。莫名地,程恩恩想到那次他将手机插入她胸口口袋……大概是个人气质原因,这些普通的动作被他做起来,总有一种犯罪的感觉。绳子蹭过的地方有点痒,还是在胸口,程恩恩身上跟爬了蚂蚁似的不自在。偏偏对方还在讲电话,她不好意思打断,自己伸手飞快把绳子剩下的部分拽了出来。江与城还是没松手,对着话筒说着:“嗯……通知部门主管明天下午开会,资料发到我邮箱……”一边用拇指与食指捏着那根绳子,不紧不慢地从上捋下来,直至尾端。程恩恩不知道哪里觉得怪怪的,还没感觉明白,他已经放手,挂断电话,手机放进口袋。然后抬起淡然的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声线低而沉:“进去吧。”楼道有点暗,程恩恩走到家门外,敲了敲门。“谁啊?”里面方曼容喊了一声。程恩恩提高声音:“妈妈,是我。”“自己没带钥匙啊!”方曼容的嗓门夹杂在麻将声中,“等会儿的,正等着自摸呢。”程恩恩就站在家门口,等着这一局打完,麻将机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中,终于有人来开了门。扑鼻就是呛人的烟味儿,方曼容手里夹着烟,犀利的目光隔着烟雾扫视程恩恩。程恩恩也在打量她。然后惭愧地发现,自己不仅连同学的样貌不记得,连亲妈都陌生了。“谁回来啦?”有人问了声。方曼容转身往里走,讽刺一句:“还能有谁,玻璃公主出院了呗。”三个牌友,程恩恩全不认得,方曼容的牌搭子很多,附近几个小区的都有。她向那边问了声叔叔阿姨好。抽烟的只有两人,家里头的烟味即便没棋牌室夸张,也不像正常人家。程绍钧自己不抽烟,每每回家都因此大发雷霆。家里的一切倒是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饭桌上好几块油渍的格子桌布;一条腿太短在下端粘了泡沫的椅子。多年未清洗青色泛灰的窗帘;窗台上枯死的仙人球和半死不活的芦荟。三个卧室并排的格局,主卧靠近门口,程恩恩的房间在最里头。第二间屋子关着门,程恩恩猛地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个房间是干什么的,但也没有留意,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去。门上贴了一张剪纸的福字,推开门,简朴的陈设,扑面而来的熟悉感。一米二的小床贴墙放置,床头原木色的小柜子上摆着台灯,窗户下是很小的一张书桌,右侧墙上打了两层置物板,两排旧旧的书,衣柜在对面墙角。程恩恩打开衣柜收拾衣服。自从脑袋受了伤,无论人和物,都像重新认识一次,她对于衣服看起来陌生这件事已经不感到奇怪了。反正款式都是她习惯的,卫衣、毛衣、牛仔裤,熟悉的馨香是她喜欢的洗衣液的味道,挺清淡的,不粘腻。牌局提早散场,因为出差的程绍钧回来了。但客厅也不安静,那边人刚出门,这边乒铃乓啷地就吵起来了。“天天打牌打牌,死在牌桌上算了!”沉着火气的声音是程绍钧,“你看看家里被你搞成什么鬼样子,乌烟瘴气,我都不想回来!”“那你滚出去别回来啊,”方曼容也不甘示弱,“说得跟你一个月你回家几次似的。我就算把家里弄成化粪池你管得着吗你!”“……”程恩恩在争吵的背景声中淡定地把衣服装进行李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