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早。”惜芳菲说。“你有何要事?”
“没有。”岳华浓说。“但是天黑之前我必须回去了……”他说到这,突然感觉这话意,好似惜芳菲在挽留他,而他在找借口推却这盛情似的。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他含糊住了,但又不至于为这或许根本不存在的误会辩解,一刹间,他痛恨起自己这过于熟练的疑神疑鬼。
“我昨天本来去找江水深的。”他转移话题。“但是时机不对。老是我去找他,他是不是也应该来找一找我?”
“找你可不是很方便。”惜芳菲说。“而且江大夫又很忙。”
岳华浓呻吟了一声。“慎重起见,其实我不该去找他。”
“慎重起见,你更不该来找我。”惜芳菲指出。
“饶了我吧。”岳华浓说,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曾经他极欣赏惜芳菲的处变不惊,认为那种无关利害的超然可以给他提供完全的休憩之所,但他现在知道事情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戒心可以放下,他却日复一日缺乏失去形状的勇气,如同容器一旦被打破,淌出的水只能迅速在地面干涸。他不怕被惜芳菲看透。他害怕被惜芳菲看透的自己,不符合于自己的想象。
惜芳菲似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并没有回头。“人觉得寂寞,孤独难耐,想找人排遣,想寻求帮助,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但人也会觉得找上门来的家伙令人厌烦。连我自己都这样,怎么怪得旁人?”
惜芳菲斟酌了一会。“有一个边界。”
岳华浓叹道:“这正是我讨厌的地方。”
惜芳菲道:“你想把一切边界都打破吗?”
“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岳华浓说,然后便情不自禁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我跟你也有边界吗?”
惜芳菲道:“有的。什么事情都有边界。只是行事的轨迹若跟它正好相仿佛,就感受不到,可能会错觉自己是随心所欲。”
岳华浓走到窗前,看着窗下郁郁竹影。篆香有形的烟雾一缕一缕地散入凉爽的空气。如果在这种情景下仍不能忘却世事,必定是不可救药的俗物。他这样想着,几乎笑出声来,极其诚恳地握住了惜芳菲的右手。“如果哪天你厌烦了我,请你直言。”
指月堂不在城里。城里容不下指月堂。它有窈窕山水环抱,有修饰过的花草树木和亭台楼阁。有幸居住在此的不一定都是天上神仙,但它的所有者一定是人间财主。
可惜岳华浓已经在这里住了太久,即使漆黑水面上倒映出的这一轮圆月也不再能打动他。以前他可能会捡起一块石头,最大限度地将这平静的表面搅碎。但他确实已经过了这个年纪。
他侧耳倾听。这时候当然应该有笛声。
蛙声,虫鸣,林叶悉窣,鱼跃偶尔惊起的水花,蚊蚋薄翅在耳边的扰动都很丰富,乃至于吵闹,但他就只听得到这笛声。
平心而论,那曲调哀婉而流畅,纵不能给这一切增色,也绝无破坏之虞。但还是那句话,岳华浓也听太多次了,足以使他变成一个麻木不仁的混蛋。他顺着这一缕细线般的牵引走到湖畔高处的飞光亭。
“我吵到你了吗?”何其繁放下笛子,忧伤地问。
“没有,很好听。”岳华浓说,这也不全是恭维。“但是……能不能换一首。”
何其繁更忧伤了。“其实从你走过来,这已经是第三首。”
岳华浓连忙道歉。“对不起,我这耳朵是摆设。在我听来,总像是同一首曲子。”
“是我太千篇一律。”何其繁说。这不是谦虚,只是他想掐灭某个话题时一种习惯性的自残。亭子顶盖有许多枝叶不及遮罩的空隙,半明半暗的阴影中,他看起来一如既往:从容而厌倦。没人会怀疑他和何壁的父子关系,岳华浓每次见到他,都能从他脸上某个柔和的细节辨认出何壁凌厉的骨相,岳华浓将此当做一种消遣,因为这恰恰就是唯一的证据。除此之外,他们父子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形成比对。
“你刚回来吗?”何其繁问道,他不是真感兴趣,只是不得不问。
“一个时辰之前回来的。”岳华浓也不得不答。“师尊已经睡下了,明日再拜见。”
“辛苦你了。”何其繁说。他等了一会,岳华浓居然没告退,于是他很费劲地又想出一句话来:“……多谢你送我的彩墨。霍前辈,身体还好吗?”
“以他的年纪来说,好到过分,我可没信心到他那岁数还能那么硬朗。”岳华浓说。“他很奇怪为什么去的不是你。”
“我不是针对他。”何其繁说,“自从那次在蜀中大病一场,我好几年没有出过远门了。”
“他当然觉得自己很特别。”岳华浓说。这句话凭空营造出一种共谋的意味,何其繁也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是真的不想跟他们打这些交道,还好有你在。”
“师兄。”岳华浓很严肃地说。“师尊有一句教诲,我不信你耳朵没有听出茧子:世上事没有想不想,只有该不该。”
何其繁道:“我也不觉得这是我该做的事。”
他显得理所当然,很可能对着何壁本人他也这么说。岳华浓习惯性地在他眉梢眼角寻找熟悉的迹象,哪怕他心知这只是一个借口。但可能光线不够充足的缘故,这事不很顺利,终于他忍无可忍。“师兄,你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想要,能不能把你看不上的东西给我?”
次日岳华浓从梦里吓醒,想起最后那句话,悔青了肠子。他试图弄清楚他到底说了这句话没有。可能是没有,因为他完全想不起来何其繁的反应。哪怕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但他竟真的全然想不起何其繁当时的表情姿态,只记得他们后来很平静地各自回去睡了。岳华浓祈祷这最好真的是梦。其实他就算真的说了,也不一定就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首先这确是他的心里话。其次,何其繁早已知道这是他的心里话。再次,他也知道何其繁知道他的心里话。虽然这般推演下去,会变成一种无穷无尽的自我安慰的循环,但无论是什么理论上心照不宣的言辞,宣和不宣,有时候无伤大雅,有时候却是天壤之别。跟所有舌头比脑子快的人一样,岳华浓不是总能很好地管住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