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碧
by薜荔藤萝
章一青尘
风入松下得船来,心绪还很恶劣。江面上漠漠冥冥,偶尔掠过一个白鸟不知道入天入水,握伞的手冰冷透湿,崭新的衣袖被时有时无的阵雨洇出难看的斑驳。他若不是这么一个很有定力,很少受到外界影响的人,就一定要陷入极度的忧郁。江心的小岛在雨水反复摩挲之下显得青翠阴森,在船上眺望时能看见山顶倾斜的古塔,但他无需去到那么远,仅仅顺着石子铺成的小径走了半里不到,眼前就显出一方宅邸,墙身覆满厚厚的苍苔。
风入松第一个感想是这宅子越发旧了;这废话,距他上次来此也有二三年,房子如人,岂有不老的,身在其中或许不觉,访客就一目了然,但风入松仍觉得它破败的速度超过了他的预料。黑漆剥落的大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旁站着一个白衣服的年轻人,眉头紧皱,板着脸望着墙上蒙络摇缀的藤蔓,似乎和他一样,也想进这幢房子,只是不得其法。
风入松收起伞,放心地发现雨确实停了。他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又看了那人一眼,虽然很精神,实在是不认识,便直截了当问道:“奚青尘呢?”
他刚问完,突然觉得不对,急忙往后一退,一道利风扑面而来。风入松将伞一旋,张开的伞面被剖成两半。风入松人已在三丈之外,又惊又怒,骂道:“你是疯子吗?说动手就动手?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不为所动。“无论来这里的是谁,我都要打他一顿。”
风入松大奇:“谁说的?奚青尘说的吗?”那人并不答,专心针对他,风入松手无寸铁,只能左右躲闪,数剑之中,他觉察此人虽然咄咄逼人,出剑却极有章法。在他有限的印象之内,这样的年纪,和这样的章法,能重合的情况非常少见。但他现在毫无探究的兴致,剑锋越来越快,数次堪堪擦过他衣袖,风入松烦躁已极,吼道:“奚青尘,你再不出来,我可要给你养的狗一点颜色看看了。”
不知是不是这话起了效果,那青年当真停下了剑,静静道:“三十招。”
风入松翻了个白眼,只听身后有人笑道:“不再试试?他既然放狠话,那是已经怕了。再有几招,或者他就乖乖认输了。”
青年道:“三十剑无济于事,已是我败了。”他还剑入鞘,这才看向风入松,淡淡道:“你方才说什么?”
风入松冷笑道:“他让你打你就打,你不是他的狗?不是你这么听话?”
奚青尘叹道:“我是真的奇怪,就凭这张嘴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他像是才从外面回来,披蓑戴笠,拖泥带水,一只手拎着一个鱼篓,另一只手拍了拍风入松肩膀,后者嫌弃地侧了侧身子。“消消气,我来介绍,这是寄白石。如你所见,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少拿你那阴暗的揣测度君子之腹,我们是非常平等,非常亲切的朋友关系。”
风入松:“就像你我一样平等,一样亲切。”
奚青尘:“看来你不但对我跟白石有一些误解,就连对你我的关系也不能正确认识。”
风入松:“‘无论来这里的是谁,我都要打他一顿?’”
奚青尘诚恳地:“但是,你现在毫发无损。”他转过身,对寄白石安抚地笑了笑。“白石,不要介意。就当今的武林而论,不管是刀枪棍棒,拳掌腿脚,能在三十招内碰到这位风入松先生的,不超过十个。当然,我也做不到。”
寄白石道:“这我已经知道了。”他拾起残破的纸伞,径直推开沉重的大门,低头走了进去。那两人看着他消失在院内,风入松半天才道:“我看他不是真知道。纵然我原谅你的用心险恶,你也不应该用我来破坏这样一个青年才俊的自尊。”
奚青尘道:“我不是有意的。其实是因为某些缘故,我跟他打了个赌。我想他说不定真能打你一顿呢?”
风入松:“那我就不能原谅你的险恶。”他皱眉道:“那他现在输了。”
奚青尘道:“是的。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必须也要参与。”
寄白石道:“愿赌服输。我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食言。即使要我去杀人……”
他说这话显然是经过剧烈的挣扎,下了悲壮的决心,从背后也能看到他握竹篙的那只手攥得青筋毕露。奚青尘苦笑道:“白石,你放松一点。我怎会要你去杀人?”
风入松躺在船头,看雨过天晴,江上竟有一点绮丽的颜色,加上方才奚青尘为赔罪,使出了浑身解数,鱼足饭饱,心情已是比来时好了很多。他一边对着手镜整理自己的仪表,一边打破这莫名凝重的气氛。“奚青尘,我可是不认识路。你踩点踩得如何了?”
倒是寄白石回过头来,一脸疑惑。“踩点?”
风入松叹道:“看看,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要去偷东西。”
寄白石脸色变得煞白,小舟在平缓的波浪中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差点把风入松掀到水里。“偷东西?”
奚青尘抓住寄白石的左臂,喝道:“闭嘴,不然你过来划船!”他目光太过恳切,寄白石毫无质问的勇气,只想一跳了之,但奚青尘牢牢拽着他不放。“白石,对不住,但我没有瞒你的打算。”
寄白石张了几次口,又闭上,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要偷什么?”
奚青尘道:“星星。”
他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寄白石的臂肘,向旁边退了一步。“三百年前,有一颗星星落在江边。据说当时燃起了熊熊大火,将半个江面都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