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唯一的路,也是有去无回的路,唯有从崖边一跃而下,方能落入万丈苦海。果然,当视野逐渐变得开阔,破军星君便望见石台边缘处站着个人,自深渊吹来的呼啸寒风将他的袖袍吹得隆起,猎猎作响,他是怕高的,也不敢往风潮的中心看上一眼,只是背着身子,无尽的黑暗伫立在他身后,而他望着匆匆赶来的破军星君,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破军星君和徐阆对视了片刻,缓缓说道:“徐阆,你又骗了我一回。”徐阆闭了闭眼,笑道:“抱歉。不过,我可以向星君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破军问:“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了结一切,是不是?”徐阆答:“破军星君,我身无灵气,算不得神仙,活了百年有余,也早就不能被称作凡人了。当昆仑被斩断后,人间与天界再无瓜葛,该回人间的回人间,该回天界的回天界……而我,我早就失去了栖身之处,无论是人间,还是天界,我哪里也不去,哪里都容不得我。”步尘容的预感没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徐阆确实很相似。他们都是朝着绝路一步步前行的人,明知道路的尽头是死亡,却也无所畏惧地奔赴。“说实话,破军星君,我起先总觉得你脾气又坏,又记仇,是个很不好相处的神仙。”徐阆抖了抖袖袍,破军看见他的指尖正在逐渐腐化,像是干瘪下去的果实,显出衰败的颜色,“虽然我们都不相信对方,但好歹也是共处了几十年,我多多少少对你也有些了解。我不得不承认,因为武筝,我一直都对你有偏见,不过,事实上,你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将军。”尽管从凡人的角度来看,这一点实在很难算得上是真心话。然而,若非如此,那六位星君也不会心甘情愿归入破军星君的麾下,徐阆偶尔也能够感受到,破军纯粹只是嘴上说得坏,其实,他多半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那一星半点儿的好意。徐阆轻轻地叹了一声,隔着一段距离,朝破军星君行了一礼,说道:“我身为一介凡人,却能与星君结识,已是我的荣幸了,星君不该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他们还在等着你。”他望见破军星君欲言又止的模样,心知他是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这副窘迫的境地,徐阆实在是最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并没有让破军迈不下台阶,说完这番话后,便向后退却——风声呜咽,灌入耳蜗中,搅得支离破碎,一如徐阆在月下独坐的每一个夜晚。“我的时间所剩无几了。”徐阆说道,“在这之前,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所以……”“所以,我得先走一步了。再会了,星君,愿悬于苍穹之上的漫漫星河,万古长存。”破军意识到徐阆要走,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就像武曲之前所说的那样,“决意走的人,你是拦不住的”,徐阆要走,他除了看着以外,别无选择。狂风顷刻间掠过崖边,黑暗攀援而上,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吞噬。昆仑之底缓缓上升,敞开怀抱,将永无尽头的苦海作为温床,迎接外来者。苦海逐渐变得潮湿的风涌入鼻腔,?徐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地下坠,下坠,朝着深渊的更深处坠去,?好似灵魂也被抽离,?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张薄薄的纸,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他望着视线尽头的那一线微弱的光芒,直到最后一丝一缕也被翻涌的黑暗吞没。于是目光所及,?只剩黑暗,?徐阆便自觉闭上了眼睛,?舒展身形。他暗想,对凡人来说,这大约是仅此一次的体验,大多时候,?坠落的人或是悔恨,?或是郁愤难解,多半也不会像徐阆这般轻松——他试着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要去哪里,?全凭着风的心情。坠落持续了很久,久到徐阆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有点儿昏昏欲睡了。然后,?在周公来抢人之前,?只听得扑通一声,?他落进水中,溅起几丈高的水花。徐阆猛地呛了一下,水浪砸在身上,闷闷地疼,?他缓了一阵子,意识才渐渐地回笼。所幸这苦海虽然望不到边际,平日里却是风平浪静的,并不险恶,他浮在水面上,随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咳嗽了几声,声音一浪推着一浪,渐渐地远了,却没有任何回音传来。与想象中不同,苦海并不是暗沉的,正相反,它很明亮,很清澈,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是不知从何处透过来的光,映照在海中,将平静的海浪照得像乳白色的羊奶,温温吞吞的,涤荡开细碎的泡沫,所有颜色都像是被剥夺了,洗尽铅华,颇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