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参事王元琢,当街痛斥父兄残害无辜,欺凌妇孺——”
凉雨殿,银丝炭被火舌包裹燃烧,发出小声裂响,清脆如玉裂,殿中里外温暖如春,烟丝缭绕。李萼回忆着昨日从宫女口中所知的新鲜事,淡淡道:“现已传遍京中大小街巷,满京百姓都跟着看了场笑话。”
她转脸,看向对案托盏呷茶的贺兰香,“事到如今,你打算何时收手?”
贺兰香轻嗤,雪白双颊在茶热里映出淡淡粉红,如胭脂薄涂,细润娇美。她开口,懒洋洋的腔调:“收手,为何要收手?”
“他们父子都想把我的命要了,我只是让他们家里鸡犬不宁了点,都没到以牙还牙的地步,何必收手。”
唯一让她心生不忍的,是郑文君,但事到如今,已经顾不上那些了,她只想给自己好好出一口恶气。
银炭噼啪轻响,如复杂起伏的人心。李萼不语,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和理由让贺兰香停止这场闹剧,过了片刻,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你又是怎么知道,陷害你的是王氏,而非萧怀信。”
贺兰香回忆起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心有余悸,反而有些讥讽地道:“就算是萧怀信对我下的手,那他也是为了帮王氏对付谢折,姓王的一样脱不了干系。”
对上李萼探究的眼神,贺兰香直言:“萧家死的就剩他一个了,他若果真有心争夺权势,早就娶妻纳妾,开枝散叶延续血脉,可他如此赤-条条一个人,不是清心寡欲为王氏做嫁衣裳是什么?王氏助他大仇得报,他助王氏位极人臣,本就是笔礼尚往来的买卖,若非有谢折在,这江山怕早成他萧怀信对王延臣的顺水人情。”
后面更直白的话贺兰香没说,她想说:当今陛下一看就是个短命相,指不定哪日便一命呜呼了,这对王延臣来说,实在是笔稳赚不赔的交易。
只要除去谢折,只要扳倒谢折。
李萼看着贺兰香,像是短瞬间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道出句:“可惜了。”
贺兰香反问:“可惜什么。”
李萼:“你如此思虑入微,玲珑心窍,可惜生错了地方,但凡投胎富贵门第,再得精心教养,定能左右逢源,在闺门开拓自己一片天地。”
贺兰香笑出声,“少来了,我只是爱慕权势,舍不得荣华富贵,可若论真心实意,我是最不喜欢与你们这些高门显贵打交道的。”
李萼静静看她,仿佛问她此话怎讲。
贺兰香指拈茶盖,捋着浮游茶面上的浮沫,静下片刻,再启唇道:“在底层,笑怒嗔痴,恩怨情仇,人性险恶一览无余,但好歹都是真的,是刀子是蜜糖,也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可在你们这些豪门大族之间,有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都可以装出来,演出来,行为要揣度,心思要靠猜,但凡与人打起交道,心便必须高高悬着,不能往下放松一寸,否则便要落入圈套。”
“别的不说,”贺兰香嗤了声,语气松快,像在说一个笑话,瞧向李萼,“七姓百年来世代联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当年萧氏满门伏法,你们其余六家愿意站出来为他们求情的,又有几个人?”
李萼哑然失语,不知想到什么,本就无光的眼眸越发黯然下去。
这时,细辛过来,对贺兰香附耳道:“主子,南边来消息了。”
贺兰香蹙眉,低声道:“继续说。”
待等听完,她的脸色瞬时发白,手中茶盏险些跌落。
李萼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由询问:“怎么了?”
贺兰香强扯出抹笑意,将茶盏安生放好,“没怎么,府上的一些琐事,找不着人做主,只好看我的意思。”
她活动了下腰肢,丫鬟立刻便扶,窗外日头和煦,她看了眼道:“坐了一上午,身子憋屈难受,妾身出去透气,太妃娘娘可要同行?”
李萼摇头,“我是没那么好的兴致,你去罢,不过要当心,虽说宫里不好对你下手,但禁军都是他们的人,务必以防万一,小心行事。”
贺兰香也懒得与她行那般多虚礼,走时未福身,只好声道:“明白,我去去就回。”
*
天一冷,太阳便比秋日更加温暖和煦,暖融融的阳光晒在身上,铁人也要昏昏欲睡,无精打采。
凝碧桥前后,各路巡卫不敢放松警惕,见有同伴打盹,一个胳膊肘便捅过去了,顺带往前一扬下巴,眼神示意:头儿来了。
偌大的太阳下,王元瑛眼下两块明显乌青,面无表情,一身的阴翳太阳晒都晒不化,乌云般团绕不散,所经之地鸦雀无声,未有一个护卫敢发出动静,生怕撞刀口上。
如今满京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内务参事王元琢当街怒斥父兄。
若时光倒回,回到当日,王元瑛绝对不会再对那不争气的弟弟躲避不见,毕竟他怎么能想到,他的好弟弟竟会为了贺兰香那妖妇将他当街拦下马,不顾百姓围看,质问他是否下毒陷害,甚至口出恶言,简直不可理喻。更关键的,是他爹居然把对老二的怨气一块撒到了他身上,怪他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更怪他隐瞒老二与贺兰香相好之事,若早知道,决策绝不会下得如此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