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小人的嘴实在太过简略,不能说话,它将同样简略的眼睛抬起来,看向了荀若素,两个“x”而已,连个眼珠子都没有,但荀若素就是能感受到求救的目光。“它说不疼,”抵不住两只小眼睛巴巴地望,荀若素最终还是开了口,“它还说打得挺爽……它说这句不用告诉你。”荀若素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我就知道轩轩厉害,”陈槐月重新坐到椅子上,将木头小人置于膝盖,“但以后可不许随便打人。”“……它说知道了。”荀若素这个传声筒也算尽职尽责,母子聊天的间隙中,才问,“你是陈槐月的孩子,那门外的是谁?”木头小人歪着头,沉默半晌,荀若素才等来一句,“它就是我。”“寺院中呆久了,你也会打两句禅机?”荀若素作势要去扯木头小人额头上的黄符,那木头小人赶紧躲开。没有黄符,它就是怏怏一堆人形的木头,手脚完全不能动,就是借荀若素的口传达几句话都难。“门外的那个也是我的孩子。”荀若素的问题是抛给木头小人的,却是陈槐月开口接了。本以为她在人间游荡了三十年,很多记忆灰飞烟灭,若是冲不出院子,成不了真正的恶鬼,再熬上一段时间,所有的记忆全部失去,即便不想放下,很多事也被迫放下了。没有回忆与心智,魂魄就是白纸一张,干净的很,说不定能成佛,到时候就算薛彤与自己都不来,陈槐月也算自己渡了自己。但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一些事。“这木头小人是元戒给你雕的?”荀若素并不在意回答问题的是谁。凌霄寺有半夜敲钟的规矩,钟在前山,这么遥远的距离只能听到些悠远的尾声,但每一次钟点都有讲究,之前敲在一更天末,也就是晚九点,刚刚又敲了一次,荀若素口袋里揣得怀表并不准,她手机也扔在对面房间,却也知道,这会儿已经十一点了。再有一个小时今天就过了。活着时觉得日子不紧要,虚度自有虚度的快乐,但死后困在世间的魂魄却不同,每一日,它们的记忆都在消失——当欢乐悲苦一件一件湮灭于黑暗,就只剩下填之不足的“求不得”,执念就会变成欲望。陈槐月是欲望的温床,原本耽误她发挥的生魂也被拽了出来,虽是超度她的重要一步,却也让她更不稳定。“你看出来了?”陈槐月抚摸着木头小人,“小哥哥很会做手工,我又喜欢这些,当年他下山采买时,还给我带了一个水晶球,里面装着好多的雪花,还有一间屋子,小哥哥说,屋子里住了四口人,他们过得很快乐。”三十几年前,这样的水晶球不算稀罕物,但寻常人家也舍不得掏钱买,看着喜欢就多看几眼,凌霄寺里的和尚是有工资的,不高,元戒却舍得掏钱给她买一个华而不实的水晶球。“我见过元戒,他的手上有很多伤痕,都是早年间留下的,已经愈合,只留下泛白的疤印……手艺不精的木匠或刻工都会留下这样的伤痕。”荀若素倚在梳妆台上同陈槐月说话。陈槐月抿嘴笑了笑,“小哥哥是笨手笨脚的,只是会做而已,非要给我雕个木头人。”“你喜欢小哥哥吗?”荀若素忽然问。陈槐月抱着木头小人的手霍然一紧,小人全身的关节都震颤起来,荀若素又“哦”了一声,“它说你喜欢。”原来“情”字,落在了这里。怪不得元戒不能超度她,种下心魔的人,如何解开心魔?“你想见他吗?”荀若素又问。陈槐月缓慢且轻微地摇了摇头,“他是出家人,我已为人妇,见不得。”她小心翼翼地拍拍胸口,“放在这儿就好了。”“只放在这儿是不够的。”荀若素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若是足够,“情”这一字就不会成为她的束缚。陈槐月一出生就被卖给别人做了老婆,四五十年前的穷乡僻壤,护不住一个小女孩的童年,法律意识都不健全,说是结婚,就是贩卖了一件货物,没有平等的你情我愿,甚至不存在一张结婚证,熨帖地写上两个人的姓名。她这十七年是被囚禁起来的,看不到外面的天空,不知道十几年间这大好河山有怎样的变化,陪伴她的只有苦难,直到遇见她的亲生哥哥,将她带上凌霄寺。凌霄寺的出家人不问红尘,却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对众生皆悲悯。陈槐月见到了自己的佛。元戒就住在她对面的寮房中,对她的关照恐怕还多过曾经的方丈,陈槐月从没见过他这样包容的人,难免生出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