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五年前,陆九霄惹圣上震怒,被陆行用刀架在脖颈上,强行从宫拎回去的那日。想回家那日,深冬的残雪化水,零星的枝桠挂着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青石板上。那年是万和二十,十八岁的少年怔怔立在窗前。陈暮推开屋门,携着一身寒气道,对着少年的背影道:“陆世子在御书房闹起来了,掐着白大人的喉咙不松,若非侍卫劲儿大,白大人那副老嗓子恐怕得废了,圣上震怒,宣了侯爷进宫,将世子绑了回来,才进府……怕是又要遭罪了。”贺凛搭在窗棂上的指尖跳了跳。那双深邃狭长的眸子里泛着几缕血丝,眼下更是乌青一片,嗓子干涩地应了声“嗯”。自打贺忱的尸体被护送回京,陆九霄便没少生过事,前几日,因李二出言不逊,与之当街大打出,还有四卫营的裴大人,让陆九霄一张嘴气得当场晕厥,云云如此,贺凛听得近乎麻木。可麻木,又有一丝冲动。他多想像陆九霄一样,将那些诋毁贺忱的人,一个一个,攥在,踩在脚下……他握了握拳,往贺家西南面的书房去。小径曲折蜿蜒,一路寒风呼啸。走至青苔石阶前,贺凛阔步跨上,屈指正欲叩门,便听里头传来一声呜咽,是岑氏。贺凛凝神——妇人压着嗓音声嘶力竭道:“我的忱儿丹心碧血,无愧天地!他就算要死,也是为国捐躯,怎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老爷!此事疑点重重,你我该进宫面圣,求圣上严查才是!”“圣上?”一道苍老粗犷的声音响起,他哀笑道:“夫人呐,你还不明白,自古帝王多疑,早在我贺家兵权在握,忱儿战功赫赫之时,圣上便早心生忌惮,你以为外头那些谣言,圣上当真不信吗?!”岑氏哽住。谣言道,贺家居功自傲,有自封为王之意。而贺家的小将军贺忱,所到的役都之处,无一人不对他行跪拜之礼。甚至在役都城,人人只知贺小将军,却不知骊国君王。此番言论,听者很难无意。贺禄鸣叹气,“前日面圣,你以为圣上是可怜我年丧子?他那是在敲打我!眼下忱儿一事他不赏不罚,也不因此牵连贺家,已是皇恩浩荡,若我贺家再不依不饶,那便是不知好歹,只怕届时,贺家连在京都立足都难。”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还不知安分者,素来没什么好下场。岑氏晃了一瞬。“你、你是说,圣上不愿彻查,是想借此敲打你——”“事到如今,说这些作甚。”贺禄鸣有气无力道:“是与不是,如今圣上也全无偏帮贺家的意思,他既信了忱儿有二心,不愿往下追究,此事便只能就此揭过,安安分分,尚还能立足京都。我为人父,不能替子申冤,你是,阿凛亦是。”屋门外的玄衣少年背脊僵硬,高高抬起欲叩门的,久久未放。只听里头的妇人哭道:“连陆家那孩子,一个无血亲干系的人,都尚且能为忱儿抱不平,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贺禄鸣道:“陆家那孩子,由他闹一阵也就过了,他骨子里毕竟淌着圣上的血,圣上恼归恼,倒也不会将他如何,你我终归是不同……此事不提了,那孩子若是知晓,又是一桩事。”岑氏哭得愈发悲恸。而一门之外,贺凛却彻彻底底僵住。不久之后,贺禄鸣自愿交出调遣南阳虎兵的兵符,圣上为表对老功臣的亲近,赐贺家封地,任贺凛四品都督。从此冰释前嫌。贺家安生立命。-墙下,陈暮伸在贺凛眼前挥了挥,“大人,您怎的了?”贺凛恍然回神,拇指指腹在钱印锋利的边角上重重一摁,男人喉结微滚,盛夏的日头之下,眉梢却似浮上一层寒冰。两代功臣,一个成了败叶,一个成了枯枝。帝王多心不假,可若无人煽动君心,打压将门世家,圣上好端端的,怎会忽然疑心贺忱?且他是真真切切瞧见韩余进了国公府后门。思此,贺凛淡淡道:“无事,走罢。”---------玺园风平浪静,如同无人登过门。陆九霄喉间莫名一痒,捂唇咳了两声。他叫来尹忠,低声吩咐了两句,尹忠面色讶异地应了是。临出门前,尹忠脚步忽的一滞,回身道:“主子,依您吩咐,郎已找好,何时让人住进西厢?”陆九霄一顿,“什么人,干净吗?”“一个无依无靠的药婆子,查过身家,干净。”陆九霄不适地清了清嗓子,道:“过几日吧。”尹忠迟疑地颔首退下,他其实很想问,郎有了,沈姑娘如何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