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宫里果然来人传了旨意,林纵顺顺当当接了旨,整个府里登时忙碌起来。须知天家自有礼法制度,林衍为今上胞弟,位分尊崇,他膝下荒凉,如今只余林纵一子,娶亲的礼数更是繁琐之极。林纵见了府里各处人仰马翻的模样,方知道这礼多磨死人的话不是虚设,也暗自庆幸齐人北邻胡地,略染胡风,不重虚礼,若是最重礼教的越人和吴人婚娶,体弱些的,只怕真被这一场喜事累死。
一忙就进了五月。婚期定在五月十六,五月初二,楚家送亲的队伍进了嘉州地界。因是今上赐婚,除了一应仪仗护卫外,朝廷还派了二十名上直卫校尉随从,这些人却都是世家子弟,在京城里享乐惯了,出这趟远差着实辛苦,早压了一肚子火,好在楚王府处事老成,在嘉州与泾州交界的蒙城便派了人准备,楚家千金方在驿馆住下,便打发人来伺候,又排了酒宴给众人接风,直喝到接近起更才撤席。
二更时分,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却有一行人沿回廊走动。为首的打了盏灯笼,低低提着给一个少年照路,到了回廊拐角处低声道:“小的打听好了,七爷只管向正房东暖阁进就是。”说话这人语音低哑,正是蒙城驿丞成哲。少年微微点头,又招呼了个少年跟着,便向正房来。
守着正房的护卫见有人来,方要喝问,却见月光照在少年脸上,眉目清俊,依稀正是林纵。他吃了一惊,意欲通报,见林安在林纵背后作了个禁声的手势,又使了个眼色,只得默声退下,心中尤自打鼓,心道七爷不是去进香了么?
林纵到了正房前,径自推门进屋,也不看堂内陈设,向东穿过一间屋子,见一道珠帘挂在眼前,听里面有女子声音道:“小如?”声音清婉,颇有气度,心中料定是东暖阁,也不搭话,一手挑起珠帘便进。她方要迈步,里面蓦得一声惊呼,林纵只觉呼吸一滞,眼前景致晃人眼目,不觉后退半步。
暖阁中的少女方入浴出来,正在更衣,突然见一个陌生少年闯入,惊呼一声,双臂掩了身上,手足无措。林纵哪里遇过这样的事,一时呆立门口,听背后有人斥道“什么——”,一惊转头看时,一个俏丽丫鬟正瞪着她,脸上又惊又怒,却被林安掩了口,正不住挣扎。
林纵掩住珠帘,转身退了一步,心中暗下决心必要找个由头把成哲发配了边疆才解气。她厚着脸皮轻咳一声,对丫鬟一瞪眼睛:“还不快帮你主子换了衣裳——莫要声张,知道么!”说着信手把腰里剑解下来放在桌上,又对林安道,“楚侯家里岂有不晓事的丫鬟?她再毛躁,能不懂什么是投鼠忌器么?还不放手!”
剑刃少半出鞘,灯光下锋芒如雪,丫鬟眼中此刻方透出惧意来,点点头入了暖阁。不多时,少女一袭素衣出来,对林纵盈盈一拜:“夙夜来访,尊驾有什么事?”
林纵也不答言,先拖张椅子坐定细细打量,见她年龄比自己略大些,约有十五六岁模样,脸上虽不施脂粉,却更显清丽,心中暗暗喝彩,面上却道:“我想请楚二小姐到济全山一游,不知可有兴致?”济全山在齐晋交界,草寇横行。丫鬟听了这话,脸色便是一白。
少女了无惧色,从容道:“尊驾美意,嫣然心领,只是身有要事——”
“嫁给一个女子,算什么要事?!”林纵大笑,“你和我同去,过几日,待楚王寻人不着退了亲再还家,岂不是皆大欢喜?我见你有些见识,方才指点于你,你莫负了我的美意。”
“君子施人以德,尊驾却打算让嫣然作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么?”嫣然见她眼光落在剑上,也不惊慌,只淡淡一笑,“这婚事乃是圣上亲赐,背之便为不忠;婚嫁皆有父母之命,违之便为不孝;驿馆仪仗侍卫护军数百,俱奉圣命,弃之便为不仁;三书六礼已过,楚王府殿下与我已有夫妻之名,舍之便为不义——我见尊驾也颇明理,何况这里守卫森严,感君美意,也不追究你失礼之事,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林纵见她神色端庄,言辞举止有理有节,清媚中别透出一番风骨,与往常那些见惯的绫罗脂粉堆出来的女子更是不同,心中便生了好感。她是个豪杰性子,此刻爱才之心压过了报复之心,便把那种种捉弄把戏扔到了九霄云外,只笑道:“也罢,不过我也不能白来一趟——听闻楚侯小姐兰心惠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否领教一二?”她见嫣然愕然,又道,“夜深人静,不便搅扰,便领教一下棋道如何?”只是她本就半分匪气也无,又满心想着领教面前人的棋艺,却不知不觉带了平常王府里口气出来。
嫣然见这少年虽是一袭半旧青衫,却眉目清华,举止间气度夺人,料定必有来头,越觉此事透着蹊跷。此时时近三更,她也想着拖到天亮弄个明白,便唤丫鬟小如取了棋盘棋子,二人落子对阵,竟下起棋来。
林纵本是以进香之名偷偷绕到蒙城来的,若是被人发现,那擅离守地的罪名便脱不掉,林安见这二人一来一往仿佛要下到天明的阵势,急得暗自跺脚,又不敢嚷,只得每隔一会儿便咳一声。咳得次数多了,林纵和嫣然全心思索棋局不曾发觉,倒是小如发觉了,怕这人坏自己小姐的事,也不敢嚷,只是林安咳一声,她便横一眼过来。
论棋力林纵还略高些,但下到紧要处,她却突然想到暖房中那一幕,实在有些尴尬,见嫣然拈棋的手指修长纤细,白生生的说不出好看,心里又是一乱,喝口茶定了定心,才接下去,那子便落到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