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性起,也不等嫣然,在马上加了几鞭,抢先上了山。等嫣然到了山上,转过大雄宝殿进了梅林,见林纵笑嘻嘻立在一株梅树下,怀里竟是几支红梅——她人本就清朗,又因为上树折梅脱了大氅,只一领月白外袍,衬着这红梅,格外的精神,见嫣然过来,把那红梅递到她手里,笑道:“你不是喜欢梅花么?这几支是最出挑的——”
嫣然看着她一脸笑盈盈的模样,心先就一软,便缓言道:“爷把这梅花折了,却让那些游人看什么去?”只语气虽是轻柔,那责备之意也带了出来。
却说林纵上得山来,见这梅花确实精神,兴致便增了几分,她是个王爷脾气,只把这里当成了自家庭院,挑那入眼的折下来,满心给嫣然一个惊喜,哪里顾得了他人?旁人见她似是个有来头的,自然也不敢言。此刻她被嫣然这么一提,方才想起来,虽知自己行止有亏,可刚刚半晌忙碌只换了这么一句责备,心里又是不甘,停了半晌,顿足道:“也不值什么,我多给些钱便是了——”一眼瞟见嫣然抿了唇带出怒气来,又道:“我——”只那个错字死也说不出来,扯着嫣然的手,便不言语。
嫣然也知她是被人宠得惯了,一时不曾想到,见她脸上带出一丝愧色,便不追究,仅轻轻一叹,道:“爷这脾气,倒当真和我那五妹一模一样。”
林纵把林安叫了来吩咐了一句,便扯着她往梅林里走,听她怒意消了,随口接道:“这话我可听了几百遍了,当真那人和我一般,进了京倒真要见识见识。”
“她只是脾气和你相似些,论起见识——”嫣然略一沉吟,道,“我表兄柳倾斛倒是和爷旗鼓相当。”
她只觉林纵手上一紧,侧了头看林纵脸上却是淡淡,道:“那人我见过,和你是青梅竹马。”
嫣然听出她语里意思,笑笑道:“我们确是一起长大,论起情分,便如兄妹一般。”她停了停,突然加了一句,“也如现在,我和爷一般。”
林纵听了前半句话,只觉心头一丝闪亮,却不想嫣然又丢出后半句话来,胸口半是欢喜半是冰凉,她凝目看了嫣然一眼,恰那人也偏了脸来看她,她见嫣然眼神清亮,一片坦荡,心中余下的那半片火热也变成了冰冷。
这几日同行同止,二人难得如此亲密,似姐妹,如知己,肆意接近,耳鬓厮磨,仿佛假凤虚凰一般,可她越是相处,越觉这人虽是接人待物一团柔顺,心中却是一片清冷,守着一条界限不准人进,她已经蹭到了这界限边上,却是眼睁睁看着对岸跳不过去,再也不得明白。若当真是全然无望也就罢了,只是她待她却又总是冷中透出一丝暖意出来,让她每每死撑着那冷,追着那火星不放手,只盼望熬到春暖花开,让这火星也如自己心中一般,熬成燎原之势方可罢休。
可如今,这一丝火星,竟也被那人生生打灭了。
“你——”林纵忍了半天,压了胸口痛楚,才开口,就觉自己声音低哑得不成模样,轻咳一声,勉强道:“柳大人倒是个俊杰,怎么,配不得你么?”
“是嫣然不得高攀。”嫣然微微一笑,“一是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只有兄妹之情,二是我对爷说过的,嫣然无济世之志,只愿寻一人携手看尽这天下四十州的山水,表兄一心立于朝堂之上,又岂能耐得住这山水间的寂寞?”
“你是当真么?”
嫣然见林纵脸色沉重,一脸认真模样,心里一阵柔软,把她怀里梅花接过来,道:“我当真只想看遍天下四十州的风物。”停停又叹道:“我只对三个人,说了这话,爷是第一个不嘲笑我的。”
林纵苦笑一声:“我却真真想不到,堂堂楚家小姐,和我一般长在富贵丛中,却有这般遁世的心思。”
“楚家富而不贵,哪里能和爷府上比?”嫣然也是一声苦笑,“我自幼随父走遍大齐,见过的官吏不知有多少,竟全是个尔虞我诈杀人不见血的心思,没几个当真以民生为念的,倒是这山水之间,还干净些。后来有人送了本珍本给爹爹,那是前朝贺连枫的《梦华录》,记载着天下四十州的风物,我把那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干净亮堂,那人写的,都是各地的山水民生,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我极喜欢,可那人在题记上,却写了一句‘遍行四十州,览尽天下女子,方知巾帼终不比须眉也’,”她微微一笑,神色淡定,却透出几分坚决,“从那时我便想,我既然可以走遍大齐,也便可以走遍天下。到时我也可以写本书,题记上‘遍行四十州,览尽天下男子,方知须眉终不比巾帼也’,把那贺连枫再气活过来。”说着又是一笑,“嫣然只存了个著书留名的心思,那朝堂上权谋机关,却当真不想——”
她正说着,只听林纵突然哈哈朗笑一声,狠狠把她往怀里一带,双臂一圈,紧紧抱住。嫣然觉那力气仿佛要把自己箍断似的,方要挣开,身上却是越挣越紧,正挣扎间,忽听林纵轻唤她一声,语气说不出的柔软,仿佛还夹着几分凄楚,不知怎么心中一痛,便不再使力。
“难得楚家也会有你这样的人,”林纵在她耳边轻轻一笑,“你是个满心避祸的,竟把你也扯进这潭混水里来,只这水再混,有我在,必定护得你周全。”她停了一停,低低叹道,“我必给你个清白。”
“你不笑我意气用事,和古人赌气么?”
林纵哈哈一笑,手一松,把她放开,道:“我起意要护着楚京,起初也不过是为了一句‘明明是个郡主,王爷怎么不再过继一个?’”说着定定看着她,道:“便是孤身终老,我如今也舍不得楚京,你也是如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