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儿虽好,”太妃看着春姑收了纱袍,才缓过神来,淡淡道,“可终究还是个女孩子,哪有一辈子作个王爷的道理?——把这纱袍尺寸改了吧,以后,也不用按这尺寸另做了。”
她语气平淡如水,春姑却听得手一抖,见太妃无话,拿着纱袍辞了出来,只经过佛堂时,却不由得又暗自叹了一回气。
审遇前一夜喝得稍多了些,到将近午时时才进了书房。林纵端坐在案后正在临帖,见他进来,端端正正把最后一字写完,笑道:“我令府中人等放假一天,先生不知道么?”
“臣哪里闲的住?”审遇一笑上前,见林纵临的是《多宝塔碑》,他知道林纵素来不喜拘束,此时见她临的一丝不苟,连笔意都力图模仿的一丝不差,便是一怔。
林纵笑道:“父王在世时,每每戒我性情浮躁,我也不过是如先生所教,练字如练心罢了。”她见审遇面露欣慰,又道,“还有几件事——先生自今日起,便是我的楚王相了。”
审遇皱眉道:“臣素性落落寡合,长于谋划,倒是爷亲收的杜隐,才学不亚于臣,为人也历练,不如——”
“如今人心不稳,我正要借先生声名压压那班不臣之人。”林纵道,“四月二十一是寇兴国生辰,我己令杜先生与陈良一起去凉州,一是送贺礼,二是看看凉州情势——我今天翻了翻父王历年积下来的笔记,那寇兴国却也颇有胆气,不拘小节,若他当真以为我是个弱女子,倒真不会这般辱人——只怕其中有什么隐情才是。”
审遇见林纵神情从容,侃侃而谈,竟有一瞬仿佛面前是故世的林衍一般,心里一惊,继而欣慰,笑道:“殿下说得极是。”
“也有赖先生进言。”林纵淡淡一笑,才要继续看文书,忽听审遇道,”如此,臣就再进一言——先王血脉,唯殿下一人,殿下也该——”
林纵心中又是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此事却有些难办。”
审遇笑道:“二女成婚,本就荒唐,我们本来就有理,殿下求得休书,楚家必定感激,殿下无须多虑。”
“先生忘了,我在宗牒上,却注明了是个男子,因为这个,父王才能让我接了王府,”林纵道,“改宗牒却也不费事——可按礼,也没个女子做藩王的道理罢?如今皇伯父满心想着撤藩,只怕这一纸休书下来,王妃固然要搬家,本王也要搬家了。”
“殿下说得有理,”审遇稍一皱眉,“但普天下都知道殿下是个女子,若皇上真想以此治罪,岂能发册封的诏书下来?”
“立我为嗣是父王遗愿,皇伯父怕是为了示天下兄弟情深,才开此例——他一并下了册封王妃的旨意,只怕就是为了让我推辞罢?”林纵道,“我不能无故休妻,必定要有理由——那理由,”林纵说着咬牙一笑,道,“王妃本身口碑极好,断然没什么大错,唯一的错,不过是让我自认是个女子罢了。”
“也罢,只如此一来,殿下声名有损,只怕人心难安,”审遇略一沉吟,道:“皇上虽苛刻,却好名,多是暗地里下手,少有这么摆圈套给天下人看的——王爷新丧,殿下又明明白白定了名分,该不会这么朝令夕改作给天下人看——可一并册封王妃却也没有先例——”他皱眉想了半晌,突然展颜笑道,“臣有个主意,倒可以让殿下无须休妻,也可洗了这‘假凤虚凰’的名声。”
杜隐与陈良一行到凉州时已是四月初。凉州北邻大漠,地势又高,虽是暮春时节,却处处桃花正盛。杜隐沿路望去,花团锦簇,一时动了心肠,不由眉开眼笑道:“人间四月芳菲尽,西屏桃花始盛开——”
他一语未了,瞥见陈良微露笑容,勒住马笑道:“我胡圈乱改,唐突前人诗句——老陈见笑了!”
“我是个粗人,那里懂得好不好?”陈良与杜隐一路早已混熟,也颇喜杜隐洒脱,没有读书人架子,便道,“只是若是到了寇帅手上,只怕杜先生就要吃苦头了。”
杜隐一愣,听陈良道:“寇帅性子,最不喜读书人——前几年程先生过世,府上招了几个新幕僚,一位归先生,还是晋王爷荐的呢,泾州有名的才子,可才写了篇布告,就被寇帅赶出了门——说他写的文绉绉的,那些军汉百姓哪里能懂?”
杜隐哈哈大笑,道:“寇帅不拘小节,归先生却是有名的大儒,礼数严谨,文章精深,自然有些脾性不合。”
“晋王爷好读书,人也和气实在,又是咱们先楚王爷亲手栽培出来的,凉州上下,没个不喜欢的,”陈良笑道,“只这一桩,和寇帅怎么也合不来。”
杜隐点了点头,与陈良一起进了西屏城。杜隐留神城中人群,只觉比上次来时,竟更萧条了些,偶见几个虎旗军装束的军校来往,俱都趾高气扬,一如以往,不觉暗自皱眉。
长街尽头,向西拐不远,便是寇兴国的凉州节度使府。此时早有一行人候在府门口,见杜隐等人下马,为首的男子拱手笑道:“先生远来辛苦,大帅在正厅等候多时了——这边请。”
杜隐听得他语气温雅,不由得多打量了这人几眼,见他三十余岁,虎背熊腰,相貌凶恶,却一身书生打扮,举止文质彬彬——那人一边引杜隐入门,一边笑道:“不才李征平,也曾读过几年书,福薄不曾求得功名,幸得大人不弃,今日见了先生,当真羡慕的紧。”
杜隐想起陈良说过,这李征平是寇兴国两年前新聘的幕僚,颇为器重,此时见了,方明白寇兴国如何与他“一见如故”,心中暗自一笑,面上不露声色,寒暄了几句,转过两道回廊,已然到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