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楚邕仰面大笑,“这才是我楚家的女儿。你既然起心自己了结此事,父侯如今便也告诉你一句话——莫去坤宁宫,且去问问慈宁宫里那个人的意思罢。”
无论儿女如何忤逆不孝十恶不赦,父母的心肠却总是一样——嫣然忍住热泪叩首:“等女儿了结了这件事,就回府侍奉二老,再也不问世事——”
“那些有什么要紧?”楚邕叹了口气,亲手将许久未见的女儿扶起,怜惜地打量她清瘦的双颊和愧疚的眼睛,“楚王府里的人都甚是无情无义,能实心待你的想必也不多,等你过了这一劫,了了这份债,便回府罢。”
“寇嬷嬷,”林绶脚步生风地闯入慈宁宫正殿,见太后驾前的心腹老宫女捧着药碗出来,按捺住烦躁惊惧低声询问,“皇祖母怎么样了?御医怎么说?”
“还是那些个老话,不过这一剂药下去,”寇嬷嬷朝里面努了努嘴,“主子精神倒甚好。”
“那就好。”林绶放下心,长出了一口气,“我去陪皇祖母说说话,嬷嬷去忙吧。”
寇嬷嬷屈膝一礼,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去了。
太后崇佛,慈宁宫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宛如那人平和无波的笑靥,林绶踏入寿安阁时目光在太后榻前逡巡,不见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心里竟觉得空落落的有些不安。
“过来。”太后倚在枕上,朝林绶绽开一个慈和的微笑,“这些日朝廷里不宁静,忙得不善罢?”
“皇祖母每次见我都要问这一句,”林绶笑道,“朝廷里有一班重臣辅佐,孙儿怎会吃力?”
“不妨事就好,过来说话。”
“是。”林绶在太后身旁坐下,目光却落在案头破旧泛黄的笔记上。
“这是故人的旧物,”太后道,“我一个享清福的老婆子用不上,拿出来给你瞧瞧。”
林绶依言拿起,却是宣宗朝的笔记,一色工整的蝇头小楷,条目分吏政,练兵,理财等数项,评点甚是简要精当,林绶随手翻了几条,便觉切中要害,心底豁然开朗,不由得捧住不放。
“这是什么人写的?”他连读了数页方才回过神来,却见笔记并无署名,便问太后,“可还在世?”
“这是那人闲暇时写下的,”太后叹道,“我虽不通政务,不知它的好处,但先帝每次读及,都击案叹息,想必有些门道。”
“岂止有些门道?”林绶喜道,“若是孙儿早一日读它,也不至于总觉政务无从着手——此人虽然不在,不知道有什么学生子侄,可供朝廷查访任用么?”
“倒是没有了。”太后想了想,“此人的姓名先帝忌讳,你日后也不必朝其他人提起——我只问你,若是你遇到这样的人,肯放心使用么?”
“孙儿自然要用,”林绶笑道,“皇祖母打算赏赐个这样的人才给孙儿?”
“朝政的事,我不插手,只是想问你件家事——楚王在宗人府里这么多时日,外面御史刑部大理寺轮番上折,如今总有个眉目了罢?”
这句话委实太过意外,林绶垂下眼睛,仔细想了想:“楚王已经上折请罪,她年少不懂事,父皇又向来对她甚是宽厚,虽然御史内阁聒噪,孙儿也定会网开一面。”
“你能这样想,便是体贴手足了。”太后笑容愈加慈和,林绶却觉得有些不自在,身子不由得挣了挣,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让他几乎猛然一惊。“啊?”
“先楚王自幼便养在我宫里,”太后道,“和我亲生的一般无二,皇帝对我的孝顺,也和我亲生的一般无二,他们兄弟两个,我看着他们一块儿,看着他们翻脸,从不曾多一句嘴。今天,却要罗嗦几句了。”
“是。”林绶连忙恭恭敬敬站起来,“孙儿聆听皇祖母教诲。”
“也算不上什么教诲,”太后道,“妇人之见,比不得大臣们,总有些偏颇的地方,你且听听:皇帝和先楚王手足情分,实在比其他人深得多,闹到那步田地,也是他们兄弟身不由己。虽然生分,但两人心中何尝不曾后悔?皇帝对楚王偏爱,不顾御史拦阻,为她赐婚封爵,也是为此。先楚王也是一样,不说别的,他不过继旁支,让纵儿承爵,便是对朝廷的一番心意。若是他有半点异心,把偌大家业交给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物,还不容易?纵儿虽然不懂事,我看她大节上可没半点坏心眼儿。”
“皇祖母教训的是,”林绶想起宗人府那个柔顺奉迎的少女,觉得下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纵儿确是忠心耿耿,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子——”
“我要说的,正是这个。”太后蓦地抬起眼睛,林绶迎上她清明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心虚,“写这笔记的人,也曾在朝为官,也是个女子。”
“什么?”林绶失声道。
“那人甚是精明仔细,又有先帝信用的老人看顾,先帝便对她甚是器重,洪德八年后,更是一心用她削藩练兵,直到洪德十四年,那人事发,御史们弹章迭上,先帝不得已将她问罪论死,诸多政务半途而废,先帝竟因此郁郁而终。”太后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声音里的悲悯与檀香一起沁入林绶肺腑,“我虽不曾与她深交,却听先帝不止一次叹息腐儒坏事,那人虽胆大妄为,颠倒阴阳,但因其身为女子,虽掌兵权,却忠心耿耿,并无弄权之患,无论京卫大营交与亲王还是其他大臣掌管,都日夜转侧,再无安枕之日。”
“皇祖母的意思是,”林绶沉思良久,“要纵儿如那人一般,替朝廷掌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