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理何须师叔叮嘱:七爷身在局中或者不觉,奴婢们身在局外,瞧得清清楚楚:只要历代楚王积威犹在,朝廷怎会对七爷放心?与其被人盯着束手束脚,实不如放开手另起炉灶。”
“好,好,好,”林纵气得脸色苍白,“尔等深谋远虑,本王鼠目寸光,只知道先王教诲,历代楚王,皆须尽心尽力辅佐王事,这些话头,再也不必提了。”
“说到先王遗训,”潘大依旧不紧不慢,“奴婢师叔要我转告七爷一句话:先王留给七爷那四个字,七爷如今参悟的如何了?”
似炸雷在耳边响起,又似利刃挑破心头最后一层薄纱,林纵蓦地睁大眼睛,捂着胸口倒退两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那一个“忍”字尚未完全干涸,残留的那个“刃”字气势刚健,如命运的爪牙帮凶,正向她狰狞地冷笑。
“孤臣孽子?”锦袍玉带的少女看了看纸上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迷惑地仰起脸来,正对上林衍慈爱的目光,“咱们楚王府几十年经营下来,难道还是势单力孤么?”
“就算势单力孤,也终有一日可熬得云开日明。”苍老的楚王抚着她的发梢微笑,“纵儿,你这一次去京里,只管冷眼看看朝政时局,看清了,这两样名目,你就任选一样,以后好好做下去罢。”
林纵蹙着眉想了半晌:“父王当初,选得是哪一样?”
“我两样都选了,”林衍轻声一笑,“落得今日这个地步,你却注定,只能选一样,不像我,也好。”
“儿子自然要做孤臣,不做孽子,”林纵扬眉一笑,“这样就忠孝两全了!”
“忠孝两全么?这是极难的事,”林衍呵呵大笑,“父王告诉你一句话,记得放在心上:若是孤臣做不下去,便早日改行,做个孽子罢。”
孤臣,孽子——命运原来正静静潜伏在此处,等待着自己的抉择,林纵默默垂下眼睛,胸口翻涌不休,几乎说不出话来。
“若是七爷坚持己见,奴婢也不会拦着七爷,”潘大将案上水渍抹去,又替林纵斟了一杯茶,“进一步粉身碎骨,退一步海阔天空,七爷自己决断罢。”
“李顺,沈安时,审遇,杜隐,”林纵一个一个数着楚王府幕僚的名字,“他们都盼着我决断?”
“奴婢们誓死追随七爷,楚王府上下生死,都在七爷一念之间。”
“既然你们精诚一心,这世上,还有什么我不能做的?不能忍的?”林纵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低声喃喃,“不要了,不要了——”
“七爷什么都不要了?”
“既然有些不要的东西,自然是要换回什么东西来。”林纵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我想要的东西,你们肯辅佐我拿到手么?”
潘大松了一口气,伏地叩首:“为七爷效死。”
“何必效死?”林纵冷然道,“咱们的富贵还长着呢!”
似是什么唤醒了潜伏心底的猛兽,少女清澈冷锐的目光几乎令人背生芒刺,潘大按住心底新生的畏惧,恭恭敬敬地辞了出去。
院子里很快重归寂静,值夜的宫女将高烛吹熄,轻手轻脚地依林纵的吩咐带上门出去,只留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宗人府里向来荣辱不惊恬淡度日的小楚王茫然无措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低声啜泣,仿佛九泉下幽魂诅咒她日后命运的余音:“林纵,你无耻,你误国!”
“七爷果然明断。”李顺等了一夜,终于盼来了这个消息,不由得欣慰地微笑。
“是。”沈安时松了一口气,心底却又泛起莫名的惆怅,他不由自主地怔了怔,方道,“事不宜迟,我今日便去找秦章,只是倘若七爷认罪的奏折一上,却惹出牝鸡司晨的官司来,岂不是适得其反?”
“那姓秦的小人也没什么见识,”李顺道,“你只管威逼利诱他,令他不要提些妇人之仁的话头,速速将此事了结。那些个沽名钓誉的御史,性情都甚是死板,若非有人挑拨,断不会想到那件事上。太子愚懦好名,只要七爷委屈求告,自然肯网开一面——七爷如今便如重耳,京内则危,京外则安啊。”
“出京么?”沈安时想起一事,不由得为难,“太妃和王妃这两日便进京了,于情于理,七爷怎么好抛下不管?”
“正是等她们进京,不然咱们此时手里无兵无将,出京的戏怎么唱得下去?”
“可是——”
“七爷绝非狠心卑鄙之人,虽是迫不得已,”李顺静静止住话题,声音里自有一股端凝气派,“此事无需向她禀报,你们亦不必插手了。”
“是,师傅。”沈安时踏出德胜楼的时候犹自疑惑,什么样的把柄能让那位性情刚烈心如铁石的太妃改变主意。
无论如何,那个楚京城外恣意飞马的少女终究选择了与父兄截然不同的道路,日后风浪只会比此刻更加颠簸猛烈,再无一分安稳闲暇,沈安时高踞马上,忍不住连声叹息。
“王爷果然忠心为国,通情达理。”
三月二十七日,林绶亲临宗人府,对林纵诸多抚慰,任随侍的秦章对楚王诸多不伦不类的夸赞奉承,只是审视着那封请罪奏折的草稿,满盘尽握似的微笑:“秦舍人说得不错,楚王却是我大齐难得的栋梁。”
“秦大人这些话实在让臣无地自容,”林纵伏跪在青石地面上,哽咽道,“臣年幼无识,擅自交结边将,教唆其出兵争功,却白白折损了朝廷兵马,实是有愧社稷,有负皇伯父隆恩,有负殿下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