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儒声音逐渐降下怒火,愈发冷凉,似他二人此刻心肠一般。外间的暑日被幽闭在了更大的一间房室,而他们身处之所,成了个冰窟冷穴一样的荒茫世界。韩怀瑾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却依旧不能平复此时心中翻涌的愧责和无奈,他道:“我的确没料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但我的确没有老师那般的本事,能有同内侍省公然叫板的悍勇……”“你不是没本事,你就是怕死。”冯儒冷讥道。“……是,”韩怀瑾亦不惧承认,道,“我的确怕死,人死了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难道老师在天之灵,不为自己殂世未竟事业而遗憾叹恨?若是我等随老师步了同样的路子,那于朝内外饱受其祸之人,究竟又有何益?”“原则之事不可退让,”冯儒连日来操劳丧礼,眼珠尽缭红丝,只见他向柜格间靠近几步,冷静道,“我也不顾你的什么所谓难处在何方。道不同,何必相谋?”韩怀瑾隐约预料到了什么,盯着他移动的身影,颤声道:“……伯庸?”冯儒从柜上取了把匕刃,缓慢地伸手划开刃鞘,紧接着,亮光一闪,他转手一个迅疾下剜,就要朝襟上刺去——韩怀瑾也彻底失了往日仕林风度,跃身前驱,半蹲半跪地窜到冯儒身前,生生地徒手接过刀刃。赤红的血色从指缝间溜出,有的滴在冯儒乌色鞋尖,几许坠落在他的缟袍之上。“伯庸,”韩怀瑾不顾手心的刺痛,固执道,“当是我这次一时糊涂,何必将同门情分割绝?”冯儒不愿再多言,从他手心中抽出匕刃,扬起的血珠尚未触地,转而又将另一侧襟袍利落割下,白色锦帛悠悠坠地,其上红梅点点,霎是艳美。“……你走罢。”冯儒扔了刀,背过身道。韩怀瑾僵硬在原处,许久,二人谁也未发一语,未动一瞬。掌心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淌落血水,最终还是他坚忍不住,躬身拾起那布帛落荒而逃。谁知甫一出门,便见门口等候的青年人回过头来,二人目光相撞,那人也是错愕一刻,转而恭敬告礼道:“……韩世伯。”霎时日月变幻,光阴翻转。十多年前,韩秉瑜少年登科,书画得意,诗赋辞章,俱受京华传颂。上有陛下亲自簪花赐酒,师座引为同门翘楚,下有少艾引慕,邻里称扬。可政事浮云,他终究在此跌了足脚,咎由自取,他亦无法怨责旁人。只一朝落魄狼狈如斯,又怎可在后生面前跌份露怯?他负手于后,紧攥了血口处,朝其闲淡开口:“……贤侄今日也往来吊唁?”倪承志此时心若明镜,恍似没看到他的异常之态,答道:“晚辈前来替父亲悼祭冯大人。”韩怀瑾淡淡颔首,下了石阶,朝他道:“今日府上仍有要事,改日得空再同贤侄畅叙。”“世伯慢走。”倪承志行一揖礼,道。待其走后,房内依旧不见人声动静。下人心以为冯儒当是过了些时辰便把方才通禀过的事忘了,便上阶在门口低声道:“老爷,倪大人在屋外恭候多时了。”屋中这才传来声响,冯儒直接从房门内步出,面色一如往常,只是眼底侧颊都显露出憔悴,不遑多语,他行至倪承志身边,直接道:“……贤侄先随我来正厅言谈罢。”倪承志安静随其到了厅堂入座,率先道:“世伯这些日子操忙前后,也当注意身体才是。”冯儒迟缓颔首,道:“贤侄说得对,只是事多烦乱,有时心神不宁,扰了日常作息,也是难免的事。”倪承志道:“父亲曾对我言‘千万之功,不在一时’,凡事都应当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最后的结果方可如人意。世伯尽可顾及当下,不要思虑过远,烦心事自会免除许多。”冯儒疲倦地笑了笑,道:“倒教你一个小辈人来规劝我了,我也是惭愧得很。”“承志不敢,只是世伯若有忧烦,晚辈也可参言一二,以解愁虑。”冯儒不愿深言,只转话道:“相爷这些日子如何?听说刚刚理了黔南的人事,现在这铸币事发,又参与督造着各城的钱庄铜炉,应当也是目不暇给罢。”倪承志颔首,道:“父亲原本意在府上为外祖按生父礼守孝三岁,后来陛下有意征召才得作罢。先前有不少弊病余留,的确需要父亲多多看顾清理。”提及谢芝,冯儒再次缄口闭言,不知在想些什么。倪承志见机又将手中纸卷递过,道:“父亲昨日特为冯大人写了一幅挽联,着承志亲手向世伯奉上为安。”冯儒接过,缓缓将卷轴展开,见其上行草兼扬,墨飞横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