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这个局面的人不会是傻的,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不靠谱的张俊身上?他贪财好色,心无大志,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绝难引为靠山。如果事情已经筹谋到这一步。总该准备一个可靠的备选……”
也许是话赶话激发了灵感,一瞬间里思维迸发炸裂,某个可怕的念头轰入了脑海,穆祺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分辨这思绪的底细,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
“再说,乱党能够调动的部队,难道只有张俊一支么——”
一语未毕,赵菲霍然抬头,直勾勾盯住了他。
刘礼犹自茫然:“哪里还有军队?”
在这踌躇的片刻之中,穆祺已经稍微理清了思路,他长长吐出浊气,只觉夜风砭骨:
“哪里还有军队?臭海豹,你不觉得金军退得实在是太快速,太干脆了么?”
刘礼只是想法不多,又不是真的傻白甜。他愣了一愣,脸色也渐渐变白了。
“金军主力部队当然是退走了,这个是掩饰不了的。”穆祺低声道:“但趁着河南河北一片混乱,在山坳里藏一支精锐的轻骑,不算困难吧?在汴京稳定的时候,这种小型部队只是顺手料理的开胃菜。可一旦京城内部出了某些难以预料的变故,那一支生力部队骤然杀出,却绝对是无可抵挡的究极胜负手!”
“……当然,京中的乱局也不是轻易能达到的。如果女真全力压迫,各方只会捐弃前嫌,携手并力;只有大步撤退,制造出完全的安稳局面,才能诱使对手激化矛盾。”他停了一停,语气渐渐轻微;大概是语言刺激了思维,他越讲思路就越是清晰,推断也就越发敏锐;但思路渐次明晰,心头的寒意却也越来越盛,几乎冰冻住了他的喉咙:“‘急则并力,缓则相图’,这是当年曹操对付袁氏兄弟的计策,想不到今日竟然用在我们身上了!好厉害的谋划,好厉害的谋划!”
黑山白水中渔猎为生的女真人,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厉害的谋划?穆祺不能妄加推断,但言下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
刘礼相当不安:“……你的意思是,京中这些闹事的人,都是金国的奸细?”
出乎意料,赵菲居然缓缓摇了摇头。
“汴京内外的通信,我都派人监管了。”她轻轻道:“一一详查当然不可能,但迄今为止,绝对没有大规模与女真人勾连的迹象。其中混杂有奸细,或许难免;但要说全是奸细……”
如今女真人主力已经撤出黄河,如果真有这么多铁杆的奸细,干嘛不打点细软跟着太君走?这些人能在汴京留守数年之久,还是应该有一点可信度的。
“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直都在踌躇犹豫,一直都不愿意想得太多。”赵菲轻轻叹息,侧
首望向远处起伏的火光,眸子中光辉跳跃起伏,却总是带着一点朦胧的孤寂:“我总觉得,这些人守了汴京这么久,无论如何不会和女真人是一路的吧?既然不和女真人是一路,又为什么要团结一气,这样激烈的反对我呢?”
穆祺静静道:“这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赵菲收敛眸光,微微一笑:“是啊,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但幻想终于是被打破了。”
那一瞬间的笑容隐含苦涩,仿佛有无限哀婉的唏嘘。但穆祺径直打断了她:
“既然是要发动宫变,总要有个诉求。他们现在还没有放胜负手,说不定也是想和你谈谈,不愿意直接倒戈金人——我想,一定有人给你透了底吧?”
赵菲看了他一眼,终于缓缓点头。
“一个时辰以前,原宰相吴敏入宫觐见,给我上了三份奏折,请我尽快回复。但消息太多,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看。”
她从袖中取出了三份折子,递给两人。
穆祺眼疾手快,一把就捞过来两份。但他打开头一份扫了几眼,却是一脑子雾水,纯粹莫名其妙——这一份奏折洋洋洒洒,文词华美,居然是歌颂朝廷收复汴京后天人共悦,祥瑞并出的!
虽说胜利后歌功颂德也是常态,但你他妈不会看看气氛吗?这是拍马屁的时候么?
这人神经病吧?!
——能让穆国公世子都觉得神经,此人可能是真有些神经。
第二份折子也很神经了,居然在这紧要关头弹劾政事堂的诸位宰相“操切误国”、“辜负圣恩”,还长篇大论,啰里八嗦,反复请总摄朝政的镇国公主处处以祖宗家法为本,善待士大夫及大小生员,勿得穷加追比,利欲熏心云云。
穆祺心中微微一动,一时却也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但刘礼在旁边哗啦啦翻阅奏折,却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奏折上说的什么庆国夫人所出的‘嘉阳、淮阳二乡主’。”他有些结巴道:“莫不,莫不就是——”
赵菲默然片刻,低低开口:
“庆国夫人,是先帝哲宗的乳母,也是我的乳母。原身……我从小失去双亲,都是她在细心的照拂我,时时刻刻挂念我。嘉阳乡主、淮阳乡主,是她仅有的两个女儿。”
赵菲的语气轻缓而淡漠,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她微微侧过脸来,阴影遮蔽了一切表情。
刘礼的神态更为微妙了。他看了赵菲一眼,轻轻开口:“那这封奏折说她们举止不谨,将甲胄私卖,私卖给了金人,也是……”
“如果不是真凭实据,他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这件事呢?”赵菲平静道:“我先前派人查过,她们家的确悄悄倒卖了一些祖传的皮甲、武器给地下的行商,偏偏那些行商又勾连着金人组建的伪军……当然,这两人——这两个蠢货可能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这样骤然显贵的人家,见识还是太少了,不晓得自己触犯到了什么……”
刘礼与穆祺面面相觑,一时都是无语。说实话,赵菲指责的话也没有什么道理;所谓“祖传的皮甲”,大概也就是护身的半甲、长剑,多年下来早已破烂陈旧。南逃的日子很艰难,许多贵戚都靠倒卖为生;某些行伍经验甚少的勋贵人家,当然愿意将不起眼的遗物高价倒腾出去。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其实很难苛责。
但是,乱世中的规矩,却不是常理可以解释的。为了严明纪律,镇国公主在数年前就颁布了条例,严禁勋贵人家与金人买卖勾结,至于向敌方兜售甲胄兵器,则是必定杀头的大罪,决计不能宽恕。
乱世需用重典;这条例还是当初穆祺的建议,三个原始股东一致通过,强硬推行的规矩。
正因为是自己亲手拟定的条款,穆祺当然知道这玩意儿有多么的森严苛刻,不容逾越;他呆愣片刻,只能讷讷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