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连续几天不回家、不接通讯、不回讯息。他从不跟我聊工作上的事情,当然我们生活上也没什么话说,谁能想到那个人在刚结婚时也曾追着我帮他改稿子拟选题呢?他还夸我给的意见主编很满意,说我是他的秘密武器、最强外挂。”“我试过很多次,放下所有情绪和自尊主动跟他沟通,想找出我们之间的问题……有很长时间我认为是我自己的问题,或者是所有夫妻都会遇到的问题……我迷茫、挣扎、痛苦了很久……”“你还年轻,无法理解那种明明伴侣就在眼前,自己却比空气还要透明,我也试过把对方当成空气,不过不太成功。就像手指里明明扎了根刺,摸不着也看不到,没伤口也不流血,但清洗会疼、触摸会疼、书写会疼……如果不拔掉,它早晚会腐烂周围的血肉,大家同归于尽。”“他报道过一个女人,被家暴的丈夫虐打,掐住脖子不能呼吸,他站在男性角度谴责那个丈夫,说他丧失人性。他从没打过我,但他一直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他存在的空间里空气都是凝固的,我会慢慢窒息而死。”“他想让我低头和臣服,但我为他煮饭洗衣、生儿育女、修剪洒扫、温声笑语,这些都是因为爱。”“你们觉得我懦弱也好,愚蠢也罢……那种和美幸福的日子,我真地向往过。”沈夜没有提问,也没有打断,很认真地从头听到结尾,并且相信早早樱说的都是事实,那种声调和表情里刻骨铭心的情绪是最好的演员也无法演绎的。“所以你很绝望,”沈夜说,“但并不仇恨。”早早樱投来的视线闪烁惶然,这是她在讯问的警察那里从没得到过的反馈。他们或者同情她的遭遇,或者厌倦她的琐碎,或者怀疑她的真实,但从未,质疑过她的仇恨。他们默认一个主妇的爱恨和格局是那么狭隘,狭隘到装在泡菜坛里就能发酵,狭隘到四面墙壁就能圈囿……一个小心眼的怨妇,为点袜子乱扔、不做前戏之类的矛盾,仗着精神力异能咒死丈夫,摇头叹气接受现实就对了,跟个疯婆子讲什么道理。沈夜将轮椅推近些,直视对方的眼睛:“你兼职了很多工作,努力赚钱,其实是为了改变对吗?你不贪恋男人的钱财,所以不会谋财害命。”“你的父母从小到大都只想看到你好的一面,你就把好的展示给他们看,不好的留给自己慢慢消化。这让你有异于常人的抗压能力,前提是你并没有心理崩溃。朴仁宰的冷暴力的确令你痛苦,但那不足以摧毁你,你不是他能够驯服的人。”早早樱眼中噙泪,这是除了自己之外,第一次有人对她说:那不足以摧毁你,你不是他能够驯服的人!沈夜的语气如此笃定,话音同时落在不知何时站到单向窗外的白旸的耳朵里,这样说话的沈夜,同样带着无法摧毁和驯服的骄傲。沈夜不需要早早樱的回答,继续说下去:“你心思敏感并善于剖析自己,你给别人的情感建议从不只浮于表面,每一项都切实可行,所以你一定也给过自己你认为最好的建议。你给自己的建议是什么呢?一定不是杀死朴仁宰,让你的孩子们背负父母血仇的阴影。因为你太了解父母的行为会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影响了不是吗?”早早樱似乎想说话,但她嘴唇颤抖,只能用力咬紧平复情绪。她甚至只想说,求你们,求你们相信我就好了。然而,沈夜没打算放过她。“无论父母做了什么,小孩都无法停止爱自己的父母,但他们会停止爱自己。”“早早樱女士,你并不懦弱也不愚蠢,你只是不够爱你自己,你把所有的委屈和压力都留给了你自己,从未想过停止履行你做母亲的责任,这种责任设定为直到你生命的尽头。”此时,早早樱低下头双手掩面,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汩汩滑落,她努力克制着不发出声音,肩膀剧烈颤抖着,仿佛一身重担再也无法负荷。一窗之隔的白旸捏紧手指,心口莫名随着揪紧。小孩都无法停止爱自己的父母,但他们会停止爱自己。沈夜说这话的语气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放,夹杂着他发病时的痛苦挣扎,他栖身的狭小衣柜,他说他不怕黑也不怕疼……白旸有那么一瞬的冲动,想立刻冲进去阻止这场会见,直接将沈夜带走,禁锢在怀里把他二十九年的过往从头到尾审问清楚。然后他看到沈夜抽出纸巾,扶着桌沿缓慢站起身,伤腿虚虚点着地面向前蹭了一小步,将纸巾递到早早樱面前。中年人的内心坚如壁垒,崩溃也只在不为人知的痛楚被戳中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