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回屋用完午餐,而后在诸多士兵寸步不离的跟随下,走下舷梯,登上了码头。
城镇处于冬的尾声,与记忆大相径庭。
无需旁人领路,他依旧能对照上阿比瑟的每一条街巷。哪里是教堂,哪里是武器铺,哪里又是加兰海姆曾经信天翁盘旋的驿站。没有目的地,脚步却也没有迟疑,一条接着一条街巷,他在被大火烧过的巷子里看到了贴满通缉令的石墙,诸多海盗的悬赏高挂废墟之上。
随手揭下了一张,风吹得杂草沙沙作响,艾格在兜帽下偏过头,捕捉到了藏在巷口的一道目光。
那是个瘦巴巴的孩童,很明显的当地人。被陌生人的视线一碰,立马瑟缩躲回了残墙后。隔了几秒,眼睛又从墙后探出,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确切的说,盯着他脸颊边的头发看了又看。
红发在其他地方或许美丽,或许张扬,却并不算特异。唯独在北海有着深入人心的象征。
身后的士兵也都反应了过来。
“殿下……”始终紧跟在身侧的埃里克上前一步,挡住了远处的目光,“利瑟尔大人提醒过,海蛇号需要在日落前启航……天快黑了,这里并不安全。”
艾格收起通缉令,听着巷口孩童的脚步哒哒远去,没有再做逗留。
回船的时候恰逢日落,利瑟尔依旧站在船头,遥遥朝他躬身一礼。
船尾楼点着一盏灯,等待着的却不是和平常一样空荡荡的房间。看到屋内熟悉的人影,艾格瞬间明白了海蛇刚刚挂在嘴角的笑意。
屋内的伊登转过头,与阔别一月的同伴四目相对,腾一下站起来。
“艾、艾格!”
艾格停在门口,感到一点麻烦,但心情也不算坏。
利瑟尔·德洛斯特想要了解他在小岛上的五年并不困难,老人与青年,尊长与朋友,却并不能判断这些“筹码”的真正分量。海蛇再搞十次这样的小动作,惹人厌烦的程度也不上他自己过来在他面前晃一圈。
在这个精致宽敞的陌生舱室里,伊登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局促。
“海蛇号的船长,那个黑头发的贵族说、说你在船上无聊,让我过来陪陪你……”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昔日同伴,踌躇着没有靠近。
“你被带走的那一天,我简直吓傻了……那个异域人,雷格巴,他把事情都告诉了我,那些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你的家族,你和医生……你……你们的遭遇。那个传说中的加兰海姆,艾格,你、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早该想到的……”
艾格把手中剥好的橙子递他一半,停止他的啰里吧嗦。
很寻常地分享食物,不管是在小岛还是在潘多拉号上,两人都该对此习以为常。伊登却愣了愣,下意识双手捧过,看上去简直像是要深深鞠上一躬了。
艾格扫了他一眼。
“是的,现在,你可以向我行礼了。右手放上心脏,单膝下跪,鉴于你收到的赏赐不是黄金和宝剑,半礼更合适。”
熟悉的奚落让棕发青年挠了挠脑袋,难为情地笑了笑。
“坐。”艾格没再看他,朝左手边示意。
轻手轻脚拉开椅子,伊登在他身边坐下,仔细看了会儿他的脸,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放松下来是一个非常快速的过程,毕竟他完好无缺的同伴就在身边。吃了两瓣橙子,四顾一圈,伊登终于想起来。
“医生呢?他不在这儿吗?”
当晚伊登就见到了仿佛遭了场大病的医生。来自潘多拉号的新客人被德洛斯特安排到了船医室。
通过观察和异域人说过的话,伊登隐隐意识到海蛇号上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出于直觉,他不再出门,每天待在舱室照顾着老人,尽可能地不给同伴添麻烦,尽管他也不懂什么样的举动才叫做“添麻烦”。
很快地,海蛇号的掌舵者也无暇分心于他的客人们了,因为北海已至,每一次盯梢与转舵都得谨慎万分。
航行从白天驶入黄昏,紧接而来的,比传闻中的海盗旗更先出现的是一大片阴云。
初时所有人都没发现,等瞭望塔的水手抬头看见,厚重到仿佛要坠落的云层已经与暗海连成一片,峡湾的影子埋藏云间,静默注视所有渺小来船。
入了夜的天空不见半点星光,气压沉沉,寒风入骨。艾格在前往舷边的路上琢磨此时的天气。
不由回想昨日傍晚见到的人鱼。
最后一面时,海上那张面孔上是平静而无害的。尽管由南至北,随着航行时间的变长与目的地的渐近,人鱼很少再有放晴时候,但一路上轮船也都是顺风,更没遭遇过风雨之类的极端气候。明明才第二天,这说变就变的坏天气,有什么惹到他了吗?
脑子里还停留着鱼尾在船边巡游的样子,以至于艾格踩过一大片潮湿,看到地上的一条巨大的黑色鱼尾时,不由怔了怔。
那鱼尾横在一间仓库门外,储物箱七零八落,就像被人在仓促间撞翻。长尾正在往门内缩去,黑鳞的颤抖中夹杂着一下抽搐,剧烈而失控的,如兽类在遭受凶猛的疼痛。
此时周遭无人,寂静里,门内的呼吸声万分清晰,混着几簇沉闷的喉音。
艾格想到了萨克兰德在闻见血味时的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