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珏说起陇西驻军种种,眼神更亮,冯筠听得入神,并未打断她。“对军户家眷来说,最不愿意得知自家的被编排到寒冬守境。气候更苦自不必说,当中还夹着年节,这种时候家中无人,不仅失落,还更担心。”听到这里,冯筠已然懂了。“所以,待到春暖花开再逢例行调动时,女眷们攒了一个寒冬的期盼,终于盼到了头?”说这话时,他对云珏的轻视和不屑早已荡然无存,甚至有些自惭形秽。原来如此。这首诗,并不是她自己思春的情诗。“嗯!”云珏重重点头:“我的嫂嫂,婶婶,还有许多叔伯家里的女眷都是这样的!若轮到她们家的在寒冬守境,可能整个年节都过不好。待到春暖花开,诸君归来,便又比谁都欢喜高兴。”“夫子让我们写春诗,说风、雨、日、月,花、草、木、水皆可列题,再借以抒情。旁人选什么,自是偏重于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而我这十多年的春日情景,所见最多便是这些盼郎归的家眷,为何就不能写了?为何就不堪了?不懂。”她说的严肃又认真,隐隐的,还有几分不服气。偏偏是这番话,让冯筠心头猛震,勾连起他心底的情绪,逐渐翻腾。既然眼中所见只有这些,为何不可写?为何一定要迎合旁人所看重的风气,去强行适应根本不适合自己的东西?完全没想过含蓄。尹叙没有云珏的大胆,即便心中情绪涌动,也只能默默按住心中,涩声提示:“圣人欲激励众人好学向上,感恩报国,令我大周呈现新朝蓬勃之态。蒙受君恩,所抒之情,理当更显壮志与感恩。”他已将语气拿捏的十分含蓄,却还是叫云珏听得柳眉紧拧。冯筠此刻根本无法在她说重话:“你……”“你且等等。”云珏肃起小脸。“你整日与博士往来,知博士喜好这很正常,可你凭什么说陛下也是这般想的?”冯筠抿了抿唇,并不想与她深究这个问题。她终究只是个女子,又岂会知道入朝为官的不易和侍奉君主的那些门道?知道此诗深意后,他已知自己误会了她,恰逢冯母来催,冯筠适时地结束了话题,和声请云珏入内用些粗茶淡饭。云珏本被他的话扰的有些不高兴,可转身朝屋里走时,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冯筠见状,无奈的笑了一下,正要跟进去,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他转头看去,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浅色衣角。冯筠愣了愣,从昨日就有的疑惑,在这一刻忽然就有了答案。他微微敛眸,转身进了屋里。……冯家的饭食的确简陋,哪怕冯母精心制作,也不及云珏平日里带的饭食一半精美。可她一点不嫌弃,吃的津津有味却不失礼数,冯母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越看越喜欢。她知道长安城中贵女如云,也知那些大户人家不是他们小门小户高攀的起的,但若大郎能娶得这样讨人喜欢的娘子,对他仕途又有助益,那可真是太好了。云珏并不知冯母心里想着什么,用完饭后,她同冯家人道别。在冯母的暗示下,冯筠外出相送。将军府的马车停在路口,两人一路走去,冯筠心里还想着事,几乎没怎么说话。云珏上车前,忽然回头看向冯筠:“孙博士说,我那首诗得重写。”这话有些突然,冯筠思绪回笼,想了想,觉得相当合理。他第一次对女子拿出十足的耐心与温和:“若诗中抒情真如师妹所说,其实并无不妥,或许可改一改词句,将感情含蓄表达,会更容易让博士接受。”云珏竟轻轻笑了一声,神神秘秘的说:“冯师兄,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冯筠:“什么?”天色已沉,少女笑容却明媚娇俏,盖过了这方寸之地的简陋阴暗。她说:“随军家眷,不止是为了偶尔一次团聚才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还因为害怕。”冯筠今日已被她的话震撼多次,这会儿反倒好奇更多:“害怕?”“嗯。”云珏点头,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战事胜败无常,但无论胜败,都有死伤。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家的。”“她们怕除了自己,再无人会时时刻刻牵挂着上战场的儿郎,万一他们战死沙场,至少还有人会第一时间找去,叫他们不必在那里躺的太久,马革裹尸,杀伐一生却仓促收场。”“所以,她们也从来不懂得含蓄。”“想念就是想念,牵挂就是牵挂。情到浓时,或抱或亲,或拉或拽,说是旁若无人也不为过。毕竟,总要叫对方看的清清楚楚,不憋想说的话,不藏想给的情,才不会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