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汉子来到庄子上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因为这附近经过的这般模样的人真的是太多了。消瘦、精悍,皮肤黝黑,肩头搭着褡裢,腰里别着旱烟,一身短打,除了脚上的那双鞋不是草鞋而是布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一般的庄稼汉可舍不得穿布鞋,会穿布鞋的,至少也是个富农。京畿乃天子脚下,自然富庶,这一带这样的打扮的富农真的不少。当然,这样的打扮虽然常见,可是外人终究是外人,而庄子上之所以没有人第一时间上前询问则是因为:“你们听说了吗?我们姑娘呀,要把好好的水田挖成池塘呢!”虽然稻米还在地里,可是这不妨碍大家唠嗑儿。“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也不知道我们姑娘着了什么魔!偏生太太说这是姑娘将来的陪嫁庄子,一切由姑娘说了算!”“太太也太心大了!”“就是就是。”“也不知道姑娘这是发什么疯!”“听说是要种莲菜养龟鳖虾蟹。”有个有些见识的老妇人吧嗒着水烟,道:“姑娘这算计倒是有些道理。”周围的几个妇人立刻七嘴八舌起来:“七婶,您说什么呢?!”“就是就是!”那老妇人道:“大户人家不都是如此吗?一不用纳税二不依靠着庄子吃喝穿戴,比起用度,人家更需要银钱。稻米虽然好,却也只是来钱稳,而是不来钱多。若论来钱多,你们可记得临县有个人,他们家的田地出的上好的螃蟹,随便一筐就是七八十两银子。”听这老妇人这么一说,左右都惊呼起来。“就是那个薛家伙计家吧?那也是老皇历了!谁不知道去年这家人的螃蟹根本就没卖上价钱,降到五十都没人买,后来干脆四十五两一筐还买一送一。还有去年,也是!这种旁门左道是行不得的~!”“就是就是。”好几个妇人附和道。那老妇人笃定地道:“你们知道什么呀!这是这两年京里的高门大户接二连三地倒下,这才如此罢了。我们这庄子不也是?如今布政使老爷家买下了这庄子,可见这京里是要安定下来了。”那几个妇人立刻交头接耳起来。江彦之听说,心中不免多了几分思量。看起来,这邢家似乎是个通透的人家?作为工部水文博士,看得多听得多想得多了,在水利方面的理解跟别人也是不同的。在国朝,自古以来就重耕地面积的增长,甚至以此作为官员政绩的参考标准。这直接就造成了各地都存在这围湖造田、填湖造田现象。江彦之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围湖造田、填湖造田的危害,可是作为一个地主出身的官员,他也一样知道百姓对土地的执著,他更清楚各地耕地数目的增加就是来自于围湖造田填湖造田。他刚入工部的时候,也曾经认为这样的行为是值得肯定的,可是在工部呆得久了,看得多听得多研究得多了,他也明白了:这种行为是错的。可是他能跟别人说吗?不能!直接跟别人说围湖造田是有危害的,这是与全天下为敌!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只能跟工部的前辈一样,选择闭嘴,或者借口风水迂回行事鼓动那些不愁吃不愁穿的官宦人家在自家庄子上多修些湖泊池塘。只是这成效实在是令人心酸。如果不曾听到这些妇人的对话,江彦之只怕只能按着惯例行事。可是听了这些妇人的话,他的心中不免活络了起来。也许,他应该见见这位邢郡君?怀着这样的心思,江彦之在庄子上转悠了起来。不过占地千亩左右的小庄子,他骑着毛驴,半日功夫就能看个大概,而且根据庄子上的情况提供了三个方案,每个方案都应对一种发展方向。就等他打算去敲那座五进青砖大瓦房的门的时候,就看见一群女人从另一边过来。这些女人年纪有大有小,会引起他的注意,完全是因为其中的两位带着幂离,幂离的纱很长,一直到膝盖上,边上一群丫头仆妇,那些丫头们手里还拿着扇子,挡住了半边脸。如果不是风撩起了轻纱,露出了下面的一群,他也不会注意这群女人。戴着幂离的两个女子,一个穿着烟霞色遍撒金菊的褙子,下撒着橘色的马面裙,一个穿着新绿的褙子,下撒着翡翠色的留仙裙。看那面料,不是一般人家能穿的。显然,这两位就是庄子的主人,现任山东布政使之妻邢家夫人和邢家郡君。江彦之看到对方的时候,对面也注意到了他。见他没有避让,一个四十来岁的二等仆妇就过来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