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敛眸看着谢骥身后。
谢骥此刻穿着中衣,遮住了身后道道伤痕。但他挨的那一百杖五十鞭还未结痂便又添了四十杖三十鞭,还顶着重伤与御前侍卫统领交了手,即便苏吟看不见他的伤处,也能想象得出那些伤到底有多狰狞骇人。
谢骥的目光一直凝在苏吟脸上,自然知道她在看何处。
若换在以前,他定会掀开中衣让苏吟瞧自己身上的伤,再厚着脸皮撒娇喊痛,定要让苏吟露出几分心疼才肯罢休。
可如今……
谢骥眼神黯淡下来,朝苏吟安慰地笑了笑:“无事,我皮糙肉厚,养个两三月便能好了。”
惯来喜欢在她面前假装娇气怕疼的男人突然变得沉稳正经,苏吟不由微微怔住,将视线移回他脸上。
谢骥此刻面容苍白憔悴,身形瘦了一大圈,脸颊也瘦削了不少,双目凹陷,因着刚从鬼门关被人救回来,元气只恢复了两三成,瞧上去精神极差,与平日里那个唇红齿白、目若朗星的青年将军判若两人。
谢骥如今这副模样,自己今日若再下毒,他十有八九活不下来。
可若不下毒,宁知澈定会龙颜大怒,届时谢骥便必死无疑了。
心底生出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无力感,苏吟霎时思绪纷乱如麻,左右为难。
谢骥很少被苏吟这般盯着瞧,若是从前定会心花怒放地将脸怼到她面前任她看,但此时知道自己模样憔悴不堪,万分不想让她记住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当即转开了脸,低声道:“别看了,丑。”
苏吟知他好面子,依言将目光移向别处。
谢骥见苏吟眉宇间覆着愁云,既不开口说话,又没有立时离开,知晓她心里藏了大事,抿了抿唇,声音放轻了些:“你有何事可直接与我说,不必怕我受不住。”
对上那双虽已失了神采却仍清澈干净的瞳眸,悲伤和自厌如浓雾般在躯体中蔓延开来,苏吟微微低下头,静默许久方轻声将实话告知他:“陛下赐谢侯一杯毒酒,命我前来谢府送侯爷归西。”
谢骥顿时愣住,昂着脸怔怔看苏吟许久,哑声问道:“今日吗?”
苏吟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嗯。”
谢骥沉默下来,半晌才又问了句:“我死了,陛下会待你好些吗?”
苏吟一怔,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门外有人监听,开口语气疏离客套:“侯爷想错了,陛下并未亏待我半分,是我自己不好。”
夫妻三年,谢骥整颗心都放在了苏吟身上,自然看得出来她说这话虽是为了堵门外之人的耳朵,但也是出自真心。
谢骥看着苏吟眼下的乌青和明显清瘦了些的身形,再度红了眼睛。
但她过得不好,也是真的。
谢骥喉咙哽了哽,恭声道:“既是陛下旨意,臣自该领受。”
苏吟静了许久,僵硬地抬起右臂,指尖微微发颤,动作极缓地从左袖中取出那包毒粉。
寻常皇帝赐毒都是直接让人端一盏酒过来,谢骥愣愣看着苏吟手里的纸包,想起回京那日苏吟向他坦白三年前下毒谋害废太子一事,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何非要苏吟来做这一桩事。
他心里一沉,立时伸手将苏吟的手指根根掰开,取出被她攥在手心的纸包,尔后扬声唤来小厮,让人速速拿壶酒过来。
整个谢府都被皇帝的亲卫包围,府中人心惶惶,再无先前为主子置办席面的喜庆,但小厮拎着酒壶进门时还是忍不住劝了句:“侯爷,您顾着点身上的伤,今日虽是生辰,但还是少喝些,至多一盏便得停了。”
谢骥没应声,接过小厮递来的酒盏,待小厮退下,便打开纸包将毒粉下在酒中,尔后正欲端起酒盏,却被苏吟按住了手。
谢骥一顿,掀眸对上苏吟那双朦胧泪眼,嗓音放得极轻,只他们二人能听见:“别心软。我先前固执不肯放手,让陛下恼你到如今这地步,是我不好,现下也不知怎么弥补,只盼我死后,陛下能少恨你些。”
初见时谢骥一袭绯衣潇洒恣意的模样在脑海中清晰浮现,愧疚和懊悔狂涌入心间,苏吟霎时哽咽:“对不住,我误了你一生。”
见苏吟因自己而痛苦,谢骥心如刀割,极想如从前那样拥苏吟入怀亲一亲她,到底还是忍了下来,只摸了摸她的乌发:“总说这种话,你都不知我这三年有多高兴幸福。祖父走后,我每日下值归府看见你坐在窗边等我回家用膳,才终于觉得自己又有家了。”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外面的人听不见,但若长时间没有声响传出去,皇帝知道后定然仍会起疑,因而谢骥纵是此刻心里有千言万语,也只能长话短说:“你记住,今日之祸是我莽撞犯倔自作自受,与你无关。你若再愧疚难过,便是叫我连死都不安心了。”
说完这番话,他凝望着眼前的清丽面庞,倏然拂开她那只手,迅速抬臂将毒酒喝了下去,望着瞬间怔住的苏吟,眸中盈上浓浓眷恋,轻轻开口:“别在此地多留,快些回宫向陛下复命去罢。男人都一个样,回去后你将姿态放软些,同陛下认个错,多说几句好听话,在……床笫间依着他些,你在宫里便能好过。”
说这番话对谢骥而言无异于剜心削骨,他红着眼眸低下头,嗓音哑到极致:“快走罢,我毒发时的样子怕是不太好看,不想叫你瞧见。”
话音将落,胸间一阵剧痛,谢骥脸色发青,顿时呕出一口血来。
苏吟呆呆看着锦褥上那一大滩鲜红的血,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乌有。
宁知澈给她的是真的毒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