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晏鼓足了勇气才敢看她。女生的眸一如既往的明亮,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热烈而嚣张。陈遂意盯得季时晏脸都红了,她才挑眉,不急不慢地回他:“季时晏,多喝牛奶,才能长高。”“什么?”季时晏脸上满是错愕,他没想到陈遂意冷不丁地会这样说一句。“你多高了?”话题一下子被陈遂意带偏。季时晏沉默了半晌,还是回应她:“175吧,高一入学量的。”“还可以再长长。”陈遂意漫不经心地说着,“你知道周栖野吗?”“……知道。”很难说这个年级会有人不知道周栖野。之于季时晏而言,周栖野很特别。他会知道周栖野,是因为当年学校募捐,周栖野捐赠金额第一。千字数在学生里实在少见。季时晏班主任还特地带着他,去向周栖野道个谢。可惜周栖野不乐意这种场景,在季时晏就快要走近他时撒腿就跑,只留给季时晏一个浓墨重彩的背影。后来听说,周栖野把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全部捐了出来,苦哈哈地跟着别人蹭了一个月饭。没有说出口的谢谢,让季时晏永远记住了周栖野。“他就是标准。”提起周栖野,陈遂意的嘴角多了一抹温柔的笑,“就照着他长,想想自己还需要喝多少牛奶。”季时晏一时之间有些沉默。他迟疑着开口:“这可能……有点困难。”周栖野真的很高,以至于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到他。季时晏觉得这10,单靠牛奶真的很难达标。见到季时晏居然如此认真地思考,陈遂意乐了,她笑:“季时晏,你好呆喔。”不过是打趣而已,这人却眉头紧皱,一本正经。呆得有些可爱。季时晏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他不知道陈遂意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见到她的笑,耳根微微染红。他的背有一点弓,就像是被沉重的生活压得失了少年人应有的天真与朝气。过了好一会,他才认真地回陈遂意:“我会还你钱的,旺仔牛奶。”但是不是现在。现在他没有钱。陈遂意没料到季时晏思考半天冒出这么一句话。她抬头看他,才发现他清冷的眸里染上了浓浓的悲伤。好久不见的季时晏,好像彻底被生活压弯了脊梁,以至于现在他看起来灰头土脸,格外狼狈。于是陈遂意也没了逗他的心思,正了正语调,回他:“喂,季时晏,我们是朋友啊。”朋友。季时晏垂在裤缝两侧的手,不自主地颤了一下。他看起来没什么情绪,唯有剧烈扇动的睫毛暴露了他的紧张和震惊。“一盒旺仔而已。”陈遂意说得一本正经,“我喝你奶茶的时候可没这么扭扭捏捏。”季时晏觉得,上天还是对他心存怜悯的,所以才会派陈遂意光临他的世界。她说朋友。季时晏从来没有朋友,可陈遂意说,我们是朋友。我们。季时晏的世界里多久没有出现过这个词语了?自那一场募捐以后,对季时晏而言,只剩下了我和他们。我,可怜又卑微的季时晏。他们,对我施以援手、我应该感恩谢德的他们。季时晏突然有点想哭。不应该哭的。但是这个尚且十几岁的男孩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泛滥的情绪,眼尾不知不觉地染上猩红。坐在他旁边的陈遂意无奈了。说他是小哭包,还真成了小哭包。这都是他第几次在自己面前哭了?陈遂意没带纸,她只能干巴巴地看着季时晏肩头微颤,看着他竭力把持自己的情绪。顿了好一会,陈遂意见他终于平复了心绪,才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对了,你今天去小卖部买什么了?”“……帮别人买东西。”季时晏的声音又哑又低。赚钱这种事情,他并不觉得难以启齿。但余光里瞄到陈遂意下意识微蹙的眉头,他的心还是有一瞬刻的受伤。但他不知道,陈遂意皱眉,并不是因为嫌弃。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季时晏不接受自己的提议,却宁愿选择这样笨拙而缓慢的挣钱方式。可她没有再多开口劝什么。明知道他不爱听的,那她就懒得再说了。于是陈遂意只是点了点头,回了声哦。但显然季时晏错意。他定定地望了陈遂意很久,忽然冷不丁地开口说起关于他自己。“你应该已经听说过我的事情了吧?”“嗯?”陈遂意愣了一秒,然后大方地回答,“略有耳闻,听说了一些。”他就知道。季时晏的眸色又黯了几分,他的唇边勾起一个自嘲的笑,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笑什么。“我们家欠钱,是因为买房。”季时晏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也不在乎陈遂意能不能听见,也许更多的只是他内心的独白。,!那些无法诉诸于人的苦难,今日在陈遂意面前,他竟愿意一层一层地撕开。“妈妈说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一个房车都没有的男人,所以明明没钱爸爸也非要买房。自己没钱,觍着脸找工友、找朋友,甚至找奶奶借,奶奶为了给他凑钱,甚至卖了和爷爷的定情镯子。但是这样的速度太慢了,也太难了……”季时晏看着爸爸那一年光速白头,在他心里原本无坚不摧的男人好像一下子就老了。等爸爸终于凑齐房子的首付,妈妈却已经走了。走得毫无征兆,甚至也没有给这个家留下一句话。爸爸当着他的面,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冰冷的眼泪蔓过爸爸满是皱褶的脸,季时晏知道,这个家已经被毁了。房子不要了,签完合同又毁约,赔了一大笔违约金。负债累累的家庭,躲在那个陈旧的出租屋苟延残喘。生活。孩子。老人。还钱。每一词都是一座大山,狠狠压在爸爸的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摇摇欲坠。爸爸死了。从工地上摔了下来,几十米的高空,当场断气。奶奶听到那个消息的瞬间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邻居手忙脚乱地把老人抬到医院,才打电话通知正在上课的季时晏。爸爸解脱了。所有的担子都压到了季时晏清瘦的肩上。下葬要钱,奶奶治病要钱,弟弟读书要钱,生活要钱……他需要钱。于是他找到了工地头头,要求他们赔偿。工地头头却叼着一根烟,冷哼了一声不买账。他说是爸爸自己违规操作,最多看在那么多年同事的情面上给点安慰金。这就是人性。工地头头料定了季时晏只能咬牙接受,所以他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的恶意与算计。这样一个家庭,能做出什么反抗?是的,季时晏什么也不能,他只能通红着眼,颤动着声线说,谢谢叔叔,能不能马上把钱给我,奶奶在医院等着急用。这就是生活啊。无论季时晏乐意还是憎恨,他已早已被迫读懂了生活二字。就这样,季时晏走上了一条没有未来的路,从此承受着他这个年纪无法承受之重。“我以为那已经是最糟了。”季时晏的表情愈发凄凉,一行清泪甚至顺着他的眼角划落,明晃晃地出现在他的脸庞,仿佛一只凋零破碎的蝴蝶,下一秒就消失无踪,“可是我错了。都怪我,我不是个合格的哥哥。小昀明明有那么多的古怪,我却都视而不见。直到……直到他都被打到住院了,我才后知后觉。后知后觉……后知后觉,又能怎样?”季时晏几乎是明明在哭,偏偏又要扯开一个疯狂而悲恸的笑。“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答应了不计较,他们才同意赔钱。明明都说好了,却又迟迟不支付医药费。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不敢告诉奶奶,小昀等不起了,他再不做手术,那条腿就废了。他才多少岁,他才多少岁,为什么生活要这样对他……”泣不成声的季时晏终于崩溃。他弓着身子,双手紧紧抱住膝盖,瘦得只剩皮包骨的他,肩胛骨颓然地凸出,像一对折断的翅膀,决绝而又凄凉。“陈遂意,你说我很有故事感,我只觉得很讽刺。因为我什么故事也没有,说到底,我的人生只值一个字。”他没有抬头,没有看向陈遂意,他只是抓着自己的头发,手臂上的青筋和脉络突起又搏动。这番话好像已经费尽了季时晏所有的气力。他呢喃,他嘶吼,他痛恨这人间的不公,所有的所有,到了最后,却只汇成一句绝望而苍白的独白。他说:“你明白吗?季时晏什么也没有,他的人生,就只剩一个穷字。”:()栖野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