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过分癖洁,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沈元宏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就拐着拐杖快一步追过去,一边走一边脱了身上的棉袍,急急将棉袍铺在山石坑洼蓄雪处。他低着头,紧紧抿着唇,看着裴徊光的靴子踏在了棉袍上,才松了口气。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是另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滋味。裴徊光在凉亭中石凳坐下,望着远处巍峨的雄山。“沈老将军,你心里可有恨?”他问。沈元宏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你的长子武艺超群用兵如神,令敌将闻风丧胆。他本该名留史册,可陛下听信谗言急急召退援兵,使得他困守城中战到最后一刻力竭而亡,被敌军马蹄践踏尸身为泥。”“你的次子年少有为,不过十五岁已有军功在身。偏偏被奸臣所害,诬其谋逆,被乱箭射杀,一腔雄志未得展。”“你的长女巾帼红颜,文韬武略不输男儿。敌国来犯,逼陛下献上皇后。她从城楼上纵身一跃,以身殉国。”“你的二女姿色昳丽且才学卓卓。与小世子更是天作之合,羡煞他人。连天地都拜了,却被掳进宫中。苛责打骂,那张艳冠京都的美人面也被陛下烧毁。她死时那样凄惨,哑着嗓子喊爹娘。老将军和夫人长跪不起奢求进宫见最后一面,可陛下抱着新寻的美人在别宫纵乐呢。”裴徊光语调缓慢,毫无情绪波动地说着过往。他每说一句,沈元宏脸色便更苍白一分,不知何时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喘息都变得艰难。裴徊光起身,他在沈元宏面前蹲下来,又凑近:“看,这就是你效忠的君主,卖命的大齐。”沈元宏没说话,他在发抖,恨溢满了他的双眼。裴徊光笑了。他心里再一次生出快感来。啊,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他起身往亭下去,沈元宏用颤抖的手拉住了裴徊光的衣摆。裴徊光居高临下地睥着他。“小女年幼无知,烦请掌印略加照拂……”沈元宏说着,用力握紧拐杖,挣扎着想要起身,作势就要跪下。裴徊光拉住了他。沈元宏只觉得身子一飘,已经站了起来。“老将军,咱家这种狗东西,不值得。”裴徊光笑笑,拂去沈元宏肩上的落雪,“送老将军回去。天寒,让李太医跟去,给老将军瞧瞧身体。”裴徊光目送沈元宏走远,一个人在凉亭里坐了很久。雪逐渐变大,又慢慢熄了,弯月高悬。这一场复仇的游戏,他付出一切代价,不留余地,连自己也给毁得彻底。现在啊,才刚刚开始。裴徊光起身,走下凉亭,没回沧青阁,先去了永凤宫。轩窗开着,沈茴坐在窗下,手中握着一卷书。桌上灯光昏黄,落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眼睫拉得长长。“娘娘好生专注。”裴徊光开口。沈茴眼睫颤了颤,转过头,望向站在窗外的裴徊光。她慢慢弯了弯唇,灯光将她的脸颊映出几分说不出的柔暖。“本宫说了会好好学的。”裴徊光从窗外探手而来,拿了她手里的春宫图卷,转了个方向,重新递给她,然后略略掀起眼皮看她:“娘娘的书拿倒了。”沈茴怔了一下,才硬着头皮去接他递过来的书卷。她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寒得她急急收手。沈茴总觉得裴徊光这双眼睛能把人看透,所有的小算计小把戏都无所遁形。她不太敢对上裴徊光的目光,把眼睛垂下去,视线便落在了书卷上。……画卷上的两个小人在很认真地“打架”。裴徊光从外面绕进来,拉着椅背将椅子从妆台拖出来,木椅腿划出嘶长的声音。裴徊光就这样坐下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弄着妆台上沈茴的胭脂和饰品。沈茴低着头,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她觉得自己这皇后做得可真窝囊啊,整日被个太监吓得一惊一乍的。可又一想,亲王将帅也没几个不怕他的,权且安慰了自己。他这是来监督自己“读书学习”的?不去干他的大事,跑她这里监督,着实是大材小用了些。沈茴又一想,怪不得皇帝器重他,他可真是给皇帝做事尽心尽力了。“读书当专心些。”裴徊光忽然开口。沈茴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他一眼。妆台那里的灯光没有这边明亮,沈茴从灯下抬眼望过去,眼睛一时没适应,只觉得他整个人陷在阴影里,那一身红衣的色泽显得更暗,染血似的,阴恻恻的。只一会儿的功夫,她的眼睛便适应了那里的光线。于是,她视线里的裴徊光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