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危还没说话,老人便先一步朝村长走过去,腰背与颤颤巍巍的双腿几乎折成了九十度。他站定在床边,脖颈出乎意料地长,几乎贴在床上那团“村长”的耳边,隔着被褥低声哝囔:“他们说就住一宿呢。”“一宿啊……”村长叹息,“那就住一宿吧,带他们去老李的房子。”“这村长好像不太欢迎我们。”梅纳啧了声。“欲拒还迎!”阿塞莉说。“祖宗,你声音小点!”巴德烈嘘嘘捂住阿塞莉的嘴,“不要惹这些东西。”兰昭注意到,巴德烈称这些“人”为东西。“走吧,我带你们去住处。”“麻烦了。”黎危跟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村长看起来不太舒服,怎么了?”“生病喽。”老人声音轻哑,“你们不要怪他,之前的外来人身上细菌很多,把村长感染了。”只听过庇护所污染误闯进来的人,却从没听过外面的人还能感染庇护所。但兰昭却不由打了个激灵,只觉得这话不能细想……外来人身上的细菌为什么会独独让村长虚弱?其他“村民”为什么没事?黎危问:“之前的外来人都走了吗?”“有的走了,有的留下了。”老人回答,“村长人很好,不会因为被他们感染就不管不顾地轰走他们。”“是吗。”兰昭听见黎危十分冒昧地问,“您的身体是怎么回事?”老人完全没有生气,甚至还耐心地解答了:“我们村庄很安全,你们放心。我这是很早以前在外面受光了,没办法,离死不远喽。”兰昭莫名有些浑身发冷,明明周围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有喧闹的人声,有猪鸣羊吠,十分具有烟火气……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是那些人的瞳孔太黑了,黑到没有眼灰的部分。他们好像注意到了他的打量,一个个都投来了幽冷的目光,先是停止聊天的人,其次是水井旁边的狗……所有所有的活物都在注视他。沉默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他。不!不只是活物!还有那些房子,地上的石头,缠绕着在水井上的绳子,所有的东西都在看着自己!可它们明明没有眼睛。没有眼睛。活的。没有眼睛……“啪”得一声!兰昭头一歪,呆呆地看着前方。一个村民正疑惑地瞥着他,压低声音和旁边的人说:“外来人就是神经,天天神神叨叨的。”兰昭缓慢地眨了下眼,正回脑袋对上黎危的视线。他看看黎危的手,后知后觉地捂住被扇的脸。“精神值这么低,灵感度却这么高。”黎危捋了下移位的黑色手套,冷淡地问:“怎么活到现在的?”兰昭止不住地打冷颤,好半天才哑声说:“以前……以前有朱恩。”朱恩就在兰昭身边都没有发现问题,走在最前面的黎危却连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兰昭又中招了。觉醒者之间的能力差异巨大,秩序者与秩序者之间也不遑多让。“……谢谢黎队。()”梅纳摸了摸下巴:≈ap;ldo;也不全是坏事,如果能找到净化型的秩序者领队就是绝配。?()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灵感度高的人在污染指数过高的区域,很容易突破表层的虚幻景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也就更容易发现污染源以便摧毁。但“共灵”的次数越多,自己也就越容易沦陷。巴德烈问:“朱恩是什么类型的秩序者?”兰昭犹豫了下,朱恩已经先一步回答:“无分类。”巴德烈点点头:“那和老大一样。”秩序者的类别没法像觉醒者一样分的那么清楚,他们没什么特别强势的能力,比如没法像梅纳一样召唤虫群,一切都与精神值挂钩。目前能明确区分出来的秩序者类别也只有净化、驱散两个方向,其它都属于无分类。兰昭心神不宁地点点头……用余光偷看了黎危一眼。黎危正在推开老李家大门,吱嘎声过后,他迈开长腿跨了进去。兰昭这才注意到,之前带路的老人已经离开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目的地。村庄的每户人家都离得很近,至多隔着一两条小路,一览无余,老李家算是比较偏的。兰昭问:“我们找到对讲机里的那个人就走吗?”黎危站在更为昏暗的门里,回首一瞥:“我是来做慈善的?”梅纳任劳任怨地做起翻译官:“一个失足的蠢蛋还不值得老大大费周章跑一趟。”兰昭一怔:“那是……”阿塞莉歪头:“当然是彻底捣毁它啦!”“它”自然是指庇护所。“为什么……”兰昭一怔,“生存守则上不是说,误入其它庇护所不需要做逃离以外任何多余的事?”与回响之地不同,灯塔每发现一个新的回响之地,都会派人前去解决污染源,以回收一片净土,特别是高等级的回响之地,它们会不断扩容、吞噬,永远不会停止,直到侵占完最后一寸空间。但其它庇护所恰恰与之相反,它安静、独立,就像守株待兔的农夫一样,只污染偶然送到嘴里的“兔子”,并不具备扩张性。最重要的是,很多幸存者都有条不成文的默契,凡是进入过其它庇护所的人,往后宁愿去更危险的回响之地也不愿意踏入相对没那么危险的庇护所。兰昭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没人主动聊过这件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避着。巴德烈叹息道:“你不会觉得自己能光明正大走出去吧?”兰昭环顾四周:“他们不是不欢迎……”“他们?”黎危掀了下唇。明明黎危的表情没有任何含义,甚至笑意都不达眼底,但兰昭还是感觉被()嘲弄了。如今的灯塔无政治无军队,人人平等而自由,但黎危却还是有种高高在上的气质……也许是还没脱离上个世纪的最高指挥官身份。兰昭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因为黎危的态度,还是因为自己突然冒出的负面想法巴德烈说:“对于其他人来说,误入庇护所肯定是早早走掉比较好,不要做过多了解,但对于老大来说,捣毁是更直接有效的手段,一劳永逸。”兰昭沉默地地点点头。老李家十分简单,一个堂屋,两个卧房,灶屋独立在屋外,与主屋之间夹着一口水井。兰昭跨进门的瞬间突然一个激灵:“我们住进了老李家,那老李去哪了!?”话音刚落,除黎危以外的几人都整齐划一地看过来。兰昭莫名品出了一股“无语”的味道。巴德烈叹息着问朱恩:“你哥平时心思也这么重吗?”朱恩:“还好……”梅纳拍拍兰昭的肩:“朱恩之前没跟你说过吗?进回响之地或其它庇护所都要做到四少——少听,少看,少触,少想。”
“说过,但我……”兰昭喘了口气,“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你想的方向没错,可想的越多就越容易共灵,理智就掉得越快。”巴德烈说,“我们进来后只要放空大脑,这里的东西说的每句话每个字我们都左耳进右耳出,不去深想也不多交流,其它交给秩序者就行,懂吗?”兰昭一句话直接给他们放空的大脑强塞进一团东西,如果“共灵”有进度条,他们现在应该被迫增加了百分之十。在精神值方面,不论是普通人还是觉醒者,和秩序者相比都是一个天一个地的差异。共灵次数过多很容易失序,所以大多时候灵感度太高都不是什么好事,除非队伍里存在净化型秩序者。“没关系。”黎危从其中一个卧室走出来,“多想几次,你就能称呼我们一声外来者了。”“……”什么惊悚的冷笑话。不过兰昭紧绷的神经倒是略松了些:“我们住一屋吗?”问完他也觉得有点傻,一起走路上他都能进入共灵的状态,何况自己一个人睡。“你们单独睡这边。”黎危示意他们进左边的屋子,自己却走进了右侧更靠灶屋的卧房。明明被单拎出去的是他自己,话语中却仿佛抱团的其他人更脆弱。黎危推开吱嘎的房门,房间虽然又小又破旧,但没有灰尘。一张单人床靠在窗边,床头一侧是个双开门木柜,窗下的墙面上隐隐能看出些许深红的斑驳印记。黎危没有在意,在床边静静坐了会儿。这个庇护所有点特殊……通常来说,除了误入的人类以外,其它庇护所里的所有生物都非人类,无论它们怎么伪装、怎么演戏,都会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僵硬感。这些“东西”所言所行的中心目的都只有一个——污染外来者,留下他们。而这个村庄并非如此(),这里的一切都有种浑然天成的和谐?()『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那些村民就好像真实存在的“人”,有自己的生活与情绪,并不是很在意他们这些突然出现的人。庇护所甚至不欢迎他们。这点很重要——以往从未发生过。“老大。”阿塞莉敲了敲打开的房门,“你饿不饿?”黎危说:“不饿,你们先吃。”阿塞莉歪头:“好吧。”“明天是宿天,你们好好睡觉。”黎危招了下手,“过来。”阿塞莉乖乖走过来,小声道:“黑天很危险的。”宿天是黑天的学名,后者更口语化,于是大家都这么叫。这个世纪前,世界是没有黑天一说的,天地永远一色,是混沌的灰色调。直到上个世纪结束,人类在最终一战中迎来了胜利,同时迎来了不间断出现的黑天,紧邻其后的便是受光日。“所以你好好睡觉。”“你要丢下我们出去吗?”“看情况。”黎危将阿塞莉肩后的头发拨到前面,捋下要掉不掉的皮筋,“辫子散了,让巴德给你扎一下,顺便叫兰昭过来。”阿塞莉问:“你不能给我扎吗?”黎危面不改色道:“我不会。”阿塞莉才不信:“骗人。阿爹说扎辫子这么简单的事情所有人都应该会,不会的都是笨蛋!”黎危毫短促地笑了声:“那我是笨蛋,你也是笨蛋。”阿塞莉无法反驳,气恼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兰昭走了进来。黎危踢上门,示意兰昭坐下。“黎队,我……怎么了吗?”“没怎么。”黎危说,“想听你说说两次共灵都看到了什么。”兰昭一怔,轻吐口气:“节?完整章节』(),不知道去哪了。“我们去哪?”“快到了。”黎危走得缓慢且随意,就像在散步。兰昭做不到这么放松,只能紧紧跟着,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熟悉的溪水声,这才发现黎危带他到了之前进来的位置。跨过小桥,穿过草地,却怎么都找不到之前通过的巨型树干。“怎么会!?”兰昭失声,完全不明白,“它明明就在这里!”如今就只有幽幽摇曳的灌木丛和叫不住名字的粗长藤蔓,就好像这里从未出现过什么来路。黎危走到溪边,半跪下来:“看来确实需要通过树干后才算到庇护所的范围。”兰昭:“什么……”黎危很有闲心地摘下手套,用溪水洗了把手,完全不遵从少听少看少触少想的四少原则。他接着上一句说:“可你还没到庇护所就进入了共灵状态,为什么?”兰昭:“我不知道……”黎危起身:“朱恩应该告诉过你,秩序者的骰子可以检定任何事,包括一个人有没有说谎。”兰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闪而过上个“受光日”的画面,朱恩红着眼睛,抛起百面骰,又在它即将落地的那一刻紧紧握进手心。看到结果的那一刻,朱恩自欺欺人地吼道:“你撒谎,你骗我!”“你的骰子不会撒谎,朱恩。”他当时是叹息了一声,是吧?兰昭记不清了。他很后悔,后悔那天发生了那些对话,不然朱恩就不会单独离开灯塔,而他也不会在半个月后才出去找人。兰昭努力放空大脑,面前的黎危正在甩开手上的水。兰昭出神地发现,其实黎危的肤色和朱恩一样苍白,但黎危的五官过于完美,轮廓干净而冷硬,相比之下就不会给人脆弱的感觉。偶尔壮起胆子望进黎危眼底的时候,还会感到一种风雪俱灭的清寂,令人窒息。兰昭纷杂的思绪只在一瞬间,黎危已经重新戴上手套,慢条斯理地循循善诱:“——但直接掷骰检定对我们的新队友未免太不友好了,不如他自己老实点,主动说出真相,是不是?”兰昭有一瞬间的恍惚,对黎危产生了一股没由来的信任。是啊……为什么要撒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