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瑶池宴,不闻乡野冤魂哭。
就在这水汽里,周二郎新妇悲戚的脸,她十来岁的侄儿恨恨的脸,与我方才所见的天子的容颜交叠在了一起。我不知道,若是有机会,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讲起这个故事。
天子的脸却自那水汽之中渐渐明晰了起来。
“想什么呢?可是在等着,同朕共浴?”他脸上挂着一丝狡黠的笑,从殿外款款走了进来。
我有些恍惚,忙行了福。
“你既然在此处,不如,为朕宽衣吧。”他走到了我的跟前,水汽从他周身散了开去,可目光却依然氤氲。
“宽衣?”我愣愣地问道,“为何?”
“自然是宽衣沐浴。”
“陛下恕罪,我只是误入此地。陛下既要沐浴,民女先行告退。”我脸上飞起了红云,一边说,一边急急地欲退出去。
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你这般欲擒故纵,倒让朕急不可耐了。”
他的呼吸落在了我的耳边,让我的耳畔有些发痒。温泉水汽像雪雾一样朦胧,我想起了我在这个时代见到初雪时的起舞,我与这雨的精魂一道变成了飞扬的模样,飞扬,飞扬,眼前是清冷的山谷,是幽深的山麓,是绵延不绝的雾凇,它们与我一同低吟浅唱。
在我起舞之时,我第一次感到了这个陌生的身体的充盈。
他把我放在卧榻之上,我看清这帐子的顶上嵌着通体洁白,鹅蛋大小的明珠,在暗夜里发着幽光。这朦胧的光织就了一层月色的轻纱,替换了榻上的丝衾,盖在了我们的身上。帐幔上金丝银线绣着的龙凤,在这明珠的幽光里一会儿消失,一会儿隐现,好像也在云间嬉戏。
“朕会下诏,封你为美人,赐宣华殿。”他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领旨谢恩。
“我不愿意。”我脱口而出。
“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起身说道,“朕的诏令,由不得你愿不愿意。”
“可陛下若是强迫了我,也是无趣。”
他蹙了蹙眉:“天下之大,哪一个女子不向往着成为天子的女人?你不过是一个舞女——”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我,与天下其他女子不同。”
“可,朕既幸了你,若是不给你一个名分,岂不是成了朕占了你便宜?礼法不合。”
我摇摇头:“陛下占了我便宜,我还占了陛下的便宜呢。”
他哑然失笑:“朕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不过,倒是有趣。”
怕是已经过了午夜,枕边传来均匀而又陌生的呼吸,帐顶的幽光让我睡不着觉,总让我想起久远的梦里的家,月色如水的夜,庭下如积水空明,弄堂矮墙外梧桐摇曳,则显得水中藻荇交错,而路灯幽暗得像渴睡人的眼睛。
我如今在这个身体里已经长到了当初离开时的年岁。
那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在月色里翩翩起舞。微风穿过树丛的声音,树上的悠长的蝉鸣声,墙角草地里的蟋蟀声,起夜的人踩在老旧的木楼梯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远处马路上偶尔的汽笛声,组成了暗夜里的交响音乐会。
而母亲含笑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舞步,为清寒的月色平添了温柔。
她含笑看着我,可是笑着笑着,从那眼里却溢出了泪。接着,笑也被泪水淹没了。
她变成了看着我离开时那一刻的样子。
那一刻,光影慢慢抽离的时候,我听见了她的呼唤,她唤着我的名字,一声,一声,又一声。她仓惶地牵起我的手,一遍一遍地说:“不怕,不怕,马上不痛了,妈妈在,妈妈在。”就像小时候每一次病痛袭来,她抱我在怀,柔声安慰着我。
痛觉随着光影而逝,我想告诉她,我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可我的声音也随着光影一同逝去,再也到达不了她那里。
那个世界也离我越来越远,成了月光、星光与泪光交汇而成的模样。
这样想着,帐顶上明珠的微光也化作了泪雨里的样子。
我披衣而起,为了不惊动旁人,赤脚便跑到那月色中去。窗外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只是难有江南藻荇交错的情态,唯有树梢的叶子,盛着月光,有些不胜凉风的娇羞。
“你为何痴望着这月呢?”脚步声与清朗的男声一同在我耳畔响起。转过身去,原来他也舍了睡眠,起身正朝这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