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尽管取之!只是臣到了地底下,见到先帝,才是无颜啊!”王相捶胸顿地,像是为他的声音添上了助阵的铜锣,“臣无颜面见先帝!天有异象,日月有蚀,阴气侵阳,难道不是此妇人之过,此舞女之过?难道不是王氏奸佞之过?!”
“前朝后宫,相互勾连!”他仰天长啸,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大汉江山,是姓刘,还是将要姓王?!大汉江山,或将亡矣,或将亡矣!”
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宣室殿中,绕梁不绝。
“乐昌侯疯了,来人,拖下去!”陛下厉声道。
一队禁卫军闻声入殿,将这个发疯的野兽拖了出去。他的身体摩擦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知不到疼痛似的,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嘴里还是奋力高呼着那几句话,越来越响,好像要让上天也听到这个声音。
“疯子。”陛下咬着牙说道,“堵上他的嘴!”
又是一声令下,这个声音也不见了。但这句话始终像是一个黑影,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速召御史大夫张忠!”
左右之人称诺之后,告退了出去。
陛下下完令,颓然坐了下来。李内侍入殿奉茶,被他呵斥了出去。
我在一旁,依旧像是风寒未愈,心神不宁。
过了良久,他似乎才注意到我:“你……可害怕?”
我有些怔怔地点了点头,眼神迷离,却不是因为方才的场景,而是恍惚觉得眼前一只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而古老的华夏大陆上,正在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席卷而来。而我正是那只蝴蝶,我的那番话便是扇动了那场风暴的翅膀。
舅舅,丞相,外戚,王氏,大汉,天下……这几个词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嘶吼着,叫嚣着,最后拧成了一股,龙卷风似的由地入天,变作了乐昌侯王商最后朝天的呐喊:
“大汉江山,是姓刘,还是将欲姓王?!”
我的汗水淋漓而下,身子浸在那冷汗与热汗中微颤:“我不知道方才该不该说话……王相说的那些……”
“你方才并没有说错话。乐昌侯之言,都是疯言疯语罢了。”他伸出手,把我揽到了怀里,宽慰道。我贴着他的胸口,只听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余怒未消。
“这样的人,如何能继续为相?朕原先还想尽力保他,他扶助朕登基有功,又素来敦厚,且算是朕的舅父,朕敬他,尊他。他却当着朕的面,在这宣室殿中,妖言惑众,形同疯人,说这些疯言疯语,大不敬之言。”
他说着,放在书案上的手又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手上青筋一根一根显露出来。
我定了神,缓缓开口道:“陛下,我虽曾为曲阳侯府上的舞女,但与曲阳侯并无瓜葛,甚至不曾见过他,更不认识其他的王氏。我也不想干涉陛下的朝政,我不懂……”
“——不懂朝堂之事。朕知道,你与王氏并无关系。不然朕……”他忽然停顿了一回,又说,“乐昌侯以为你乃曲阳侯送来的人,与他素有嫌隙,所以必然不会有良言善语。可实则,你原先还替他说话,让朕不要听信那些没有实据的指控,要观大义,不拘小节。”
我仓皇解释道:“陛下,我此前并非为乐昌侯说话,我只是为自己的良心说话。我心中其实并不喜欢王氏。他们奢靡成性,蓄奴成千。”
我挣扎着静下心来,稍稍理清思绪,絮絮道:“可是,错还是对,功还是过,当遵循法度,当凭借实据,不是朝臣王侯光靠口舌争辩,而作决定,也不是陛下凭着好恶和直觉,来作判断。更不能是因为陛下宠爱我,所以依着我的意见,来下定论。”
“好,朕知道,你乃,君子也。”他露出了一丝笑意。盛怒之后勉强挤出来的笑,看起来有些凄然。
“你说的实据,自然也有,司隶校尉业已得了王商教唆下人,杀害与其女弟私通的奸夫的罪证。朕本觉得此乃微末之事。然而如今所见,王商不知悔过,实在难堪大任。”
接着他又淡淡地顽笑道:“只可惜你并非男子,不然朕当令你为官,大汉社稷将得一贤臣。”
我亦惨惨一笑:“是啊,反正后宫之内,那么多婕妤,少我一个也不算少。”
他用手指轻轻刮了我的鼻尖:“哪儿的醋罐子又打翻了呢?朕怎么闻着了一股酸味?”
这时候,殿外的侍卫来报:“陛下,御史大夫已经候在殿外。”
陛下松开了揽着我的手:“让他进来。准备笔墨。”
注释【1】:卫婕妤原姓李,成帝因其与前朝卫皇后一样出身微末,故赐之以卫姓。参见第三十一章《采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