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绛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但也没有阻止她为了给父亲治病而努力,不只是她,阿萝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希望。
或许还真是她们母女的诚心所动,王霄和比顾绛预期中真多活了一年。
也有可能是他实在想陪女儿度过十岁的生日,才硬撑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桃花开尽梨花盛,梨花开尽时,人也终究到了离散之日。
这天夜里,李青萝听着女儿趴在丈夫床边说话,她是个乖巧的孩子,知道父亲身上不舒服,只挑开心的事说,父女两个说着说着,说到了父亲年幼时的光景。
“我没见过你祖母,听你姑姑说,她喜欢芍药花,可惜不会种,你祖父后来,看芍药就伤心,家中也不许种了。我遇见你娘,就是看到她种的花。”
王霄和的气已不足,说话一句一顿,面色苍白如纸,神色依旧是温和的,轻抚着女儿的发鬏,王语嫣看着父亲,突然开口道:“阿爹,我们去江南看一看阿娘种的花吧。”
李青萝在旁边听见这话一愣,想到王霄和的状况,也就在这个月了,哪里还能去姑苏?顿时心中惨然,王霄和不愿教李青萝难过,笑道:“你娘多年未曾去姑苏了,你就算去了,也见不到那些花了。”
话虽如此,他的神色分明落寞。
怔怔出神的李青萝放下手里的针线,默默起身走了出去,没一会儿,她攥着一个药瓶,抱着一堆衣物走了进来,开始收拾东西。
王霄和父女不解地看着她,王语嫣小声问道:“阿娘,你做什么呢?”
李青萝道:“你不是想去江南看花吗?我收拾东西,你们两个今晚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就走。”
说完就赶王语嫣去睡了,王霄和望着她,她从袖中取出那个瓷瓶:“这是我从姑姑那里讨来的药,叫做‘茶烟散’。我之前一直不肯用,它一颗能保人康泰如常十五日,一人一生最多只能吃三颗,三颗就是四十五天,四十五天后药石无医。”
这是救命的神药,也是要命的毒药。
她拿着瓷瓶的手止不住颤抖,王霄和稳稳托住她的手,将药瓶取到了自己袖中,轻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这近一年都没什么精神,比起只能躺在床上,能够起来陪你们走一趟,我也算无憾了。”
李青萝终于支撑不住,软伏在丈夫怀中,她为了防止惊扰到女儿,还咬着牙不出声,只有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哽咽难言。
王霄和环着她,哄道:“阿萝,莫伤心,莫伤心,我绝不愿教你难过,今天哭过,就不要再哭了,好吗?”
他轻柔地为妻子擦去泪水,缓缓说:“我的阿萝,还是笑着最好看。”
——————
第二天一早,这一家三口启程去往姑苏,顾绛也带人一起走,毕竟他们这病人、小孩的,全靠李青萝照顾,也照顾不过来,万一遇到高手找麻烦,更是顾此失彼。
因为王霄和的身体受不得颠簸,他们以水路为主,顾绛找了稳固的大船,一行人沿江而下,远比陆路要快,而且江上风光旷阔,沿途靠岸休息时,还可以上岸去看看。
王语嫣起初几天玩得很开心,但在第一个十五天结束,看到王霄和受药力摧折,咳嗽吐血后,哪怕他服下第二颗“茶烟散”,次日恍若无事,她也不再跟着下船去玩了。
顾绛不喜欢这种看着分离之日一点点逼近的氛围,他每日只坐在船头上练功看书,旁人知道他喜欢清净,也不上前打扰他。
王语嫣不想下船了,她父母倒兴致很高,每次他们俩出门去逛逛,就把女儿放到顾绛身边。看着王语嫣与李秋水一个模子拓下来的脸,他有时候会有种错觉,感觉跑去玩的是无崖子和李秋水,这对不靠谱的师弟妹把女儿扔给他照顾了。
如果他直接作为齐乘云出生在这个世界,他是没有心情和小姑娘抢情郎的,没有这些情债纠纷,或许无崖子和李秋水也不至于走到最后的那一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还像小时候那样亲如手足,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也许真会帮他们带带孩子也说不定。
啧,就算他们的关系没能一直保持,阿萝也是他带大的。
顾绛想到这里,一时失笑,他并不喜欢假设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去在虚拟中寻一个圆满。可大概是阿萝的经历让他想起了她的父母,而他自己虽然貌若少女,其实已经快九十岁了,人上了年纪,就有太多往事去回忆。
《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能够阻止身体的苍老,却不能缓解心境的苍老。
岁月流逝,不在一朝一夕的时间累积,而在经历一次次悲欢离合,“天人之境”虽然给了他能窥见“天心”的台阶,却也让天道之下的人世沧桑更鲜明的堆叠在他的心上,让他站在河流的上游,就看见大河东流入海的结局。
再多人逆着川河向上,想要改变河流的走向,挽留东去的逝水,都无济于事。
他也是涉水之人。
他提前揭破傅红雪的身世,解脱他背负的仇恨,但傅红雪十八年的苦修和仇恨教育已经铸就了他的性格,他天生的残疾和病症已经决定了他骨子里的脆弱和倔强,即便没有仇恨驱使,他也会自己选择去为养母复仇,他依旧会去到那座边城,在那里遇见同为了旧事而来的叶开。
他一手抚养阿萝长大,教养她为人处世,可她作为无崖子和李秋水的女儿,父母的缺席让她天然渴望着爱和被爱,这是无论谁都不能填补的,所以她即便口中说不想母亲,人依旧总往姑苏去,惦念着当初与母亲分离的太湖边,所以才会在那里遇见王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