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以来,云楚总认为自己已经将赫巡淡忘,至少她的生活已经不再全都围绕着赫巡展开,身边的人也都开始默契的不再提及赫巡。但是当这熟悉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的时候,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的终于卷土重来,于无声处波涛汹涌。她身形陡然变得僵硬,她甚至不敢将眼睛上的轻纱取下,害怕睁眼看见的是别人的脸,也害怕方才都只是自己的错觉。那双手还停在自己的脖颈处,五指越收越紧,窒息感渐渐传来,可云楚仍旧没有挣扎,她顺从的待在男人的手里,开始病态的为这样清晰地痛苦而感到愉悦与贪恋。“怎么,听见是我你失望了?”他又道。他声音低沉,带着明晃晃的讽刺:“你在等他过来干什么?你们已经做过了?就这么等不及啊。”这一次,她的所有意识才开始清晰起来。她开始变得确定,心跳随之飞快。她忽然睁开眼睛,然后有些艰难的抬手摸到了赫巡的衣袖,再往前是他突出的腕骨。这份熟悉令她欣喜若狂。那面轻纱还在她脸上,在错乱的烛火里,她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只一眼,她就断定,就是他。她没有在做梦。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艰难开口道:“哥哥……”而赫巡的手却越发的用力,他将她按在冰冷的床沿,也正是这个动作,使得云楚脸上的轻纱掉落,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她对上了一双沉如黑夜的眼睛。他的轮廓相较于之前要更加的清晰,眼底有几分青黑,但仍旧俊美。仔细看过去,被衣襟遮盖处,细小的伤口漏出来,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着,眉目极冷。他看她的目光好似不带丝毫感情,她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要杀了她。她听见他说:“别这样叫我,你让我觉得很恶心。”云楚几心神一顿,再次想起了沈韫初的话。她确实没有说错。因为持续的窒息感,她的脸开始变得涨红,眼角有生理性的泪水缓缓流出。她甚至说不出挣扎的话来。她的脖颈很细,赫巡一手就能掌控,掌下的肌肤温热,血管跳动,只要他稍一用力,她就会从此消失。杀了她吧。然后这样虚伪自私又忘恩负义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云楚被迫扬起脖颈,她的双手皆放在赫巡的手腕,一直盯着赫巡,一层水汽氤氲在她的瞳仁上,这样念念不忘的目光好像充满深情。可都是假的,他早就知道。他心中恨自己,那时他没能杀了这个玩弄自己的女人,如今他仍旧不能。僵持之下,赫巡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空气灌入,云楚控制不住的捂着自己的脖子剧烈的咳嗽起来。她的手仍旧放在赫巡的手腕,抓的很紧,好像是怕他跑了一样,在剧烈的咳嗽声中,她一边捂着胸口拼命的压制,一边语气不乏欣喜的磕磕巴巴道:“你…你回来了。”她并不介意赫巡的讽刺与羞辱。纵然如此还是在咳完之后,兴奋的拉住了赫巡的手,目光紧紧的盯着他,声音有些哽咽,因为喉咙受损使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又细又弱。她搂住了赫巡的脖颈,将自己送入他的怀中,同他紧紧相贴,犹如在大海漂浮多日终于得救,她不停的低声道:“太好了,你没有死,你没有死……”时隔多日,她终于再次听见了他的心跳。这样的心跳,让她有一种诡异的尘埃落定的安稳感。仿佛命运的眷顾终于落在她的身上。自从赫巡离开,她总觉得心中空落。很多时候,她都在刻意的控制自己不去想他。然后以一种自我催眠的方式告诉自己要清醒,要知道什么才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包括在听闻赫巡死讯之后,她仍旧在自我催眠。人死不能复生,她就算再难过,再无法接受赫巡都回不来。她的表面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所有人都觉得她在开开心心的等着立后大典。但她心中却无时无刻都在自我拉扯,一面她无比厌恶现在逢迎赫宴的自己,一面又要控制自己不能沉溺过往与悲伤。所以纵然她厌恶赫宴,她都必须去面对现实,然后筹划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办。只有留得青山在,她才有真正为赫巡报仇的机会。这段时日,她隐隐能够感受到,不止是沈韫初,意春,甚至是明誉还有阮枝桑黎,她身边的所有人好像都在对她表达不满。他们不满非常隐晦,有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蹙眉,她总是当做不知道,但她心中知晓,他们都在心中指责她的冷漠与忘恩负义。他们没有错。就算不论感情,当初是赫巡带她回京,她都应该好好报答他,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她曾经也在思考,如果她果断拒绝,与赫宴对抗到底,那然后呢。她想不出来。赫巡并未抬手拥住她,能感觉到少女身形的颤抖,以及她轻轻的啜泣声,他冷冷垂眸看着,心中竟毫无起伏。“我没有死,你很失望吗。”云楚如同听不懂他话中讽刺,纤细的手臂仍旧紧紧的抱着他。她的嗓子仍然很难受,她摇头道:“我很开心。”她听见赫巡嗤笑一声,然后她被推开,男人带着粗粝的指腹捏住了她的下巴,少女的脖颈上有明显的指痕,有些刺目。他移开目光,然后不乏嘲讽的审视她的脸,静静道:“是吗,可我现在对你而言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你该不会以为,我回来就能轻易拿走我之前的一切吧?”云楚仰着脖颈,轻轻蹙眉,她真的没有这样想。赫巡在因为她答应嫁给赫宴而生气。可现在她无法说出解释的话来,因为那样的选择里,包含了几分无奈以及几分私心,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就是对不起赫巡。于是她只能苍白的说一句:“……对不起。”
她握住他的手腕,又急切道:“你的伤,好些了吗?”“我听说你的伤很重,你现在还疼吗?”赫巡唇角绷直,手臂僵硬,他的目光越发阴沉。看,总是这样的手段。她总是轻易就把他拿捏的死死地,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忍不住原谅她无数次的欺骗,在得知她的假意深情后仍旧没有拆穿她,如今他假死归来,她心甘情愿抛弃他嫁给别人,他竟仍然吃她那一套。活该他被骗被利用。“跟你有关系吗?”云楚一哽,毫不掩饰道:“我只是关心你……”“你的关心有几分真心?”云楚又不吭声了,她在赫巡这里根本毫无信誉,说什么都是徒劳。她低声道:“有伤的话就要慢慢养,我前段时间收集很多药材……”他毫不留情道:“你的东西我可不敢吃。”他收回了捏着云楚下巴的手,可云楚的手仍旧放在他的腕骨,他一抽就抽了回来。云楚身形晃了晃,抿了抿唇,看着有几分可怜。赫巡其实不太明白时至今日她还在装些什么,他以为他们俩之间的虚情假意已经非常明显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又不会害你。”“我也没有害过你啊,我一直都想你能好好的。”赫巡下意识想她害他害的还少吗。可是转念一想,兴许在她眼里,她的确没对他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他并不想跟她纠结这样的问题了。他的目光毫不掩饰的落在她的脸上,心中恶劣的开始欣赏她这副虚伪的模样,几乎无懈可击的表演,仍觉得赞叹。怎么会有人有这样浑然天成的演技。他不甚在意的嗯了一声,听见有隐约的脚步声传过来。他敛了脸上的神色,开始以一种近乎逗弄的姿态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身处这暧昧环境里的云楚。他静静开口道:“就那么关心我?”云楚没说话,不管她点头与否应该都会成为赫巡再次羞辱他的工具。但隔了一会,她还是没忍住点了点头。赫巡道:“实话同你说吧,如今我那弟弟已成气候,我奈何不了他,更回不了东宫。”云楚脸色并不好看,当初她以为赫巡死了,赫宴那样猖狂才让人无话可说,如今赫巡既然还活着,她就见不得赫宴鸠占鹊巢。“可是……”但云楚的蹙眉在赫巡眼中又自然而然的成了另外一种意思。“怎么,这就失望了?”“正好,我也不想再看见你这副虚伪的嘴脸。”云楚摇了摇头,替自己辩解:“我没有失望,我只是想让你拿回你自己的东西。”“我就算是去拿回来,跟你也没有关系。”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以至于连云楚都听见了。她心下慌张起来,赫宴若是知道赫巡还活着,定不会放过他,她心下一紧,道:“有人来了!”她抬眸看向赫巡,然后扫视了一眼房间:“你快藏起来,我来应付他!”她站起身来,推着赫巡道:“你先去屏风后躲一躲,我先把他弄出去。”赫巡垂眸扫了一眼这充满情色的大床,冷声道:“你要怎么应付他。”云楚注意到了赫巡的目光,立刻懂了他的意思,连忙道:“我没有跟他上过床。”她今天晚上之所以会出来,根本就不是因为赫宴,而仅仅是因为她这段日子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阮枝等人一天能来看她四五回,她不想再这样。又因为殷贵妃曾经敲打过明淮,明确表露出对云楚态度的不满,她这才顺势答应赫宴的邀约。包括这房间布局她也并不知道会如此,她跟阮枝不同,如果她不愿意,她今天就算是跳下江水,赫宴也勉强不了她。这种体面,赫宴总该是有的。赫巡答话,外头脚步趋近,眼看就到了门口。她不欲再多说:“求你,你快去藏起来……”但她的话还未曾说完,就被男人拦住了腰然后横抱了起来,下一瞬,赫巡就直接带她跳出了窗。身体腾空,她下意识的抓住了赫巡的衣襟,冰冷的江风吹过来,让她清醒了不少。赫巡的声音被吹散在凛冽的风里:“不是对不起吗,那就来赎罪吧。”他身形被黑暗所覆盖,神色透着阴翳,这样的赫巡令她无比陌生。她不知道赫巡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就是现在,只要她现在开口大声呼喊,赫巡根本带不走她,她仍旧能回她的明家,等待着走上那个自己曾梦寐以求的位置。但她忽然觉得好累。这样的疲惫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持续,他们所有人都不懂。这段时间,她总觉自己好像身处万刃高空,脚下虚浮,身边空无一物。而恐惧,迷茫,自厌与试图放弃总是无时无刻的折磨着她。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必须要做一个清晰且坚定的人,认准一件事就永不放手这个观念,根深蒂固于她的骨血之内。环境对女子的容忍度太低,她们身体娇弱,不受教育,无法入仕途,从商亦会万分艰难,所有的价值都是将自己变成男人喜爱的模样,跟他恩爱,然后等待他的垂怜。哪怕是沈韫初之流,都为了自由抛却所有,而她甚至还不如沈韫初,所以她面目卑鄙,她的每一步都要仔细琢磨再权衡,从而不让自己后悔。她一直都在做她理智上认为是对的的事。但是现在她听着赫巡的心跳,她知道自己仍旧目标坚定。但她并不快乐。她开始找不到这所谓坚定的意义。所以至少在此时,她不想再去坚持,而是低声说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