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散尽了周身气力,才轻微转过头,瞧见了一面石壁,上面密密麻麻凿满了小字。再往上一点挂有一块朴素的匾额,黑底金字,题写了“无问居”三个字。是了,这里不是阴曹地府,是鬼域主君的府邸,是整个世界的消息枢纽——无问居。迟修躺了好久好久,身子已经僵直地像一块陈年坚冰,他又试着动了动手脚,仿佛被千斤巨石压着一般,根本动弹不得,就连动动手指都要靠凝神聚气。这时,从门口走进来一位白衣男子,模模糊糊的身形很是眼熟。那人见迟修醒过来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扑到床前,眼里蓄满了忧虑:“苍天不负,你终于醒了。”:“吾又?”迟修见过他穿粗布青衣的样子,见过他穿龙鳞铠甲的样子,却从未见过他白衣胜雪,温润如玉。倒也不难看,毕竟他底子好。:“我这是怎么了?”吾又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来,顺手捡了两个长条枕垫在他后腰上,好让他能轻松靠坐着:“能从决明司转生狱捡回一条命,你是第一人。你魂不附体多日,要等到三魂七魄与原身相契合时才能行动自如。”迟修喉头一紧,喃喃道:“不可能的……”吾又难掩惊喜,激动道:“我们都觉得不可能,可你偏偏活过来了。”:“我为何没死?星错扎扎实实穿透了我的胸口,太阳照在我身上,将我撕成了碎片。我不该活着,这又是偷了谁的命!”迟修脸色煞白,没有重返人世的欣喜,更多的是惶恐不安。他怕自己又在无意间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坏事。吾又握住他的手安抚道:“大战之后,隋时和隋意按照你的吩咐启程前往决明司追随娄绪。可到那儿,却被告知你的灵魂只是暂时出窍,没多久就出逃了。他们赶回来时,你已经在迷津渡口的无底船上了,新主君将你安置在此处静养。”:“灵魂出窍?魂不附体?”迟修低声呢喃着,他平生第一次陷入迷茫。这解释不通啊,鬼域政绩卓著的主君本该遭受天谴,英年早逝,怎么会……他是靠着伯遇上仙的躯壳才能踏出鬼域,借了少灵犀的重七双子脉才扛住少耘三招……没了这一切,他连活着都是奢望。恍惚间,迟修发现自己好像漏掉了一件事,他试探着对吾又说道:“给我搭脉……”这是问的什么胡话,他的心脏早就献祭给天乩阁的列祖列宗了,哪儿还有什么脉象?总不能因为被刺了一刀就白捡一条命吧,那人人都该抢着去撞刀口了。吾又还是照做了。他皱着眉头仔细探查了一番,并无异样。就在他摇着头准备收手时,指腹间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起伏,真真切切,转瞬即逝,难以捕捉。他也被惊着了,猛得缩回手,难以置信——迟修竟生出了脉息,虽微不可探,却十分稳健。大战之后,天下宴然,战神也乐得清闲。吾又一得空就守在这里照顾他,却没往这方面想,殊不知他竟多了一颗心脏!看着吾又的表情,迟修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扶我过去,快扶我……过去——!”吾又一头雾水,还是听话将他搀扶起来,抱到了从前鹤安留下的轮椅上,推到了石壁前。迟修的目光定在了角落里四个小字上,字迹不算工整,力道却十分重,一笔一画都深深陷入石壁中,比其他字体都要显眼。迟修目眦尽裂,眼里本就布满了血丝,情绪波动过大,就变成了瘆人的鲜红色。他数次想抬手去摸摸那几个字,但都以失败告终。又因用竭尽全力,导致手脚经脉都抽搐起来,将腿上盖着的厚锦被都抖落了。:“七窍禅心——七窍禅心——!才不是太阳,我竟忘了看。我自以为成全了所有人,没想到……”七窍禅心可在不同的人身上流转七世,原泱此心承自兰窠,归于迟修,历经三世,功德无量。迟修的慨叹解开了所有谜团。吾又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尊神典当的是他那颗七窍禅心,挤在一处缝隙中,紧挨着“零星”二字,他连迟修要牺牲都算到了,当真给了每一个人最好的归宿。世人都惊叹于迟修的算计,不曾想,就连他也在漩涡之中。吾又愣愣地蹲下去捡起地上的被子盖在迟修腿上,头也一并趴在他膝盖间。吾又回想起在太微垣的光景,想着尊神的救命之恩,潸然泪下:“我曾效忠于他,此生足矣。”迟修喉头一酸,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接受了这份人情和苦心:“罢了,他棋高一着,我甘拜下风。”世间最难的不是输赢,而是保全。此时,娇弱的东风吹来草汁的清香,温和的日光大摇大摆地伫立在堂前,空气中的微尘一览无余,一片生机盎然。没了地狱烟云,鬼域也成了寻常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