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澈盯着“思夫甚矣”四字看了很久,最后将目光移至苏吟眼下那层明显的乌青,眉心微动,别开脸道:“这是你的东西,问朕做什么?”
苏吟弯了弯眸,将札记放下:“净手用膳罢。”
宁知澈走到次间一看,见桌上只摆着三道民间家常菜、两碗白菜煎蛋豆腐汤和一碟糕点,顿时一怔:“你做的?”
“……嗯。”苏吟越看自己做的那几道青菜豆腐越上不了台面,只怕紫宸殿大宫女吃的都比这好,“我厨艺不大好,只会做这几样菜。”
宁知澈眉眼温和了下来,掀袍落座:“没有,这些菜很好。但下回别做了,庖厨油烟重,女儿家身子娇弱,手又嫩,莫做这些活计。”
这是宁知澈今日对她说的最长一句话了。苏吟笑着“嗯”了一声,边吃边不动声色观察宁知澈,见他虽不再说话,却比平常多添了一碗半的饭,玉棠糕也乖乖吃完了。
午膳后两刻钟宫人端着加了蛊虫的汤药进殿,沈老宗主也掐着点过来,与苏吟对视一眼,面色不变地欺君罔上:“头两日需死死压制余毒,所以用药峻猛,到第三日余毒已被清走大半,便会减轻用量慢慢解毒,陛下从明日开始就会好受些了。”
宁知澈不疑有他,闻言颔首,端起药饮入腹中。
沈老宗主如昨日一般退至侧殿守着。苏吟不停给宁知澈擦汗,锦帕湿了一张又一张,眼见他双目半阖着,似是疼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唇色比纸还白,忍不住昂起头去亲他。
宁知澈纤长羽睫动了动,在那张圣洁脱俗的脸上落了两弯浅影,垂眼静静瞧着她,那双眸子干净漂亮如置于清水中的琉璃一般,清晰倒映着她的影子。
眼里只有她一个,心里只有她一个,身子也只有她一人碰过。
苏吟突然有些不敢亲下去了,轻轻道:“定国公当年助你成事,他女儿是个极好的姑娘,当年苏府落魄,京中贵女几乎人人都笑我,独她待我如初。她那般喜欢你,你那时真的没想过要娶她吗?”
宁知澈飞快瞥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嫣红唇瓣,移开目光:“你也是个好姑娘。”
他们二人还未和好,苏吟没想到宁知澈竟会这般说。她羞愧地低下头,讷讷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好姑娘?”
“嗯。”宁知澈低睫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去年朕口不择言,说旁的姑娘个个心善,不似你恶毒心狠三心二意,世间难寻。朕一直很后悔当初那般骂你。”
苏吟笑了一下:“你也没说错。”
“说错了。”宁知澈打量着眼前娇小的女子,幼时那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已长大了,不再穿粉嫩嫩的小衣裳,如今满头乌发高绾,身着浅色华服,白皙的耳垂也穿了耳洞,戴上润而不透的玉坠儿,黛眉轻浅,玉面淡拂,美如月中聚雪。
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那十多年里苏吟一直陪着他,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
母后自听到裴璟战死那日开始便与父皇彻底撕破脸,那些年人人都对长春宫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苏吟敢时常陪他进去陪母后说话。
他和苏吟那时都不是什么活泼会逗人开心的性子,两个十岁出头的锯嘴葫芦你一言我一语,笨拙地哄母后吃饭,劝她好好活下去。
有时碰上父皇过来,苏吟吓得小脸都白了,身子一直抖。他原想说下回不必再陪他进去,但却听苏吟小声道:“那道虾元子娘娘吃了半颗就放下了,蒸鹅也只吃了一块,饭也只用了两口,辣羹蟹倒是吃了三块,估摸着娘娘近日不大喜欢吃清淡的,下回我俩试试酒烧香螺和五辣醋蚶子。裴氏祖地在河东,听说那儿的人会将面食做成猫耳朵的模样,吃起来筋滑利口,我们将米饭换成猫耳朵面试试,避开陛下偷偷过来,看看娘娘愿不愿意多吃些。”
回忆远去,宁知澈动了动唇,哑声道:“是朕说错了,你就是个好姑娘。”
苏吟怔然看他片刻,忽地一笑,喃喃开口:“如果四年前我在南阳多问一句就好了,或者你多问我一句也好。”
只可惜当年她携毒而来,不敢露出丝毫马脚,满脑子只想着言多必失。
只可惜宁知澈从不疑她,无论听她说什么都信,一见她来南阳便高兴成了傻子。
宁知澈静了下来。
当初苏吟高高兴兴同他说事情已了,以前说好每年都要陪他过生辰,他的及冠礼就更不能落下了,所以特意来南阳寻他。
那时他们已分别数月,他担心苏吟担心到夜不能寐,又见苏吟瘦得可怜,显然那几个月受了不少苦,如何舍得怀疑她说的话?仅有的一丝不安也只是让他吩咐祁澜秘密去京城确认一番苏府是否真的已解脱困境,但还未等祁澜回来,苏吟就已下手了。
“大概这就是命。”宁知澈自嘲一笑,“从前慈恩寺住持说你此生会有二夫,朕那时还气得斥责了那和尚一通,不曾想他竟真是个有本事的。”
苏吟心里一跳,忙移开话题:“我今日同晞儿说只要她一个孩子,我们以后不生了。”
宁知澈很快应了:“嗯。”
男人的反应在苏吟意料之中,她半玩笑半忧心道:“但那群老臣怕是要睡不着了。”
“无妨。”宁知澈淡声开口,“还好你是谢家的女儿,若非如此,前朝和大昭都没有过公主即位的先例,只怕朕届时一说要将江山交给晞儿,谢氏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劝朕再生一个皇子。谢氏位居世家之首,门生满天下,若他们铁了心反对晞儿继承皇位,那还真是有些麻烦,如今谢家倒是直接变晞儿登基的最大助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