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而愈发心乱如麻。桑枝像个被困在瓶子里的无头苍蝇,头昏脑涨找不到出路。昏昏沉沉的去捧手炉,神思恍惚地回到恪妃身边,也不知道坤宁宫里的众人到底聊了什么,直到听见皇后说,“本宫也正要去见见老神仙,一起去吧。”桑枝这才回神,皇后娘娘已经由恪妃陪同着出了坤宁宫,身后跟着蔡婉芸。她愣了愣,也慌忙跟上去。“能见到老神仙是修来的福气,大家都巴不得去呢。”恪妃边走边跟皇后聊天,“国师平易近人从不端架子,向来一视同仁,姐妹们都能求来些灵丹妙药。”其实不过是些养生延年的补药罢了。清初主要崇拜萨满教和佛教,道教反被朝廷打压,几乎销声匿迹。直到龙门派王常月横空出世,身怀奇术誉满天下,皇帝听闻他的名声,特地下诏让他来见。这本是极不恭敬的态度,倘若对象换做佛教高僧,皇帝断没有下诏召来的,都是派人去请。王常月本不欲与清廷有瓜葛,然而道教已然势微,上层统治直接关系到下层教民的生存,思量再三,王常月应召前往。不过三日就让深深崇拜佛教和萨满教的皇帝折服,钦封王常月为国师,并在钦安殿内为他设立居处。自此以后,清初道教生存环境得到少许好转,但皇帝只对王常月信服,对道教虽有放松却仍然不如对待佛教推崇。又在白云观为王常月设修行场所,故而天下对白云观推崇之至。王常月也因此每隔一两年除夕之前就会进宫一趟,跟清廷搞好关系。他秉着悲悯之心,待皇室贵胄和官奴都一视同仁,因而深得皇宫上下的喜欢。皇后听得这话不由得顿住,下意识想回头去看桑枝却终究忍住了。她暗想,桑枝也是不分尊卑一视同仁。“一视同仁”四个字放在国师身上是莫大的闪光点,但是放在身为奴才的桑枝身上,反成了处处被诟病的地方。想到这里,皇后心中一动,一时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然而没人知道皇后心里的想法。恪妃陪着皇后走,却也极有分寸的稍微落在皇后身侧两步,都没有和皇后站一起。她们身后约莫五六步远处跟着蔡婉芸和桑枝。恪妃悄悄回头看一眼,待看见桑枝也落在蔡婉芸身后几步的时候,才暗地里松口气。可惜桑枝却并不是故意要落后的,她心事重重,走起路来步子自然就沉重地慢一些。一行人很快到了御花园天一门。恪妃不敢逾矩,恭敬地等皇后先过。蔡婉芸几步跟上来,微微弓腰垂首虚扶着皇后手肘,从天一门进去。直到皇后和蔡婉芸进去,桑枝才照样虚扶住恪妃的手肘,恪妃看她一眼,小声道,“待会儿见到老神仙,你自己请老神仙给你看看,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奴婢遵命。”桑枝腰杆笔直,只是垂着眸子虚扶在恪妃手肘上。恪妃眸子一眯,打量桑枝半晌,忽然莞尔道,“有意思。”这个桑枝规矩是合规矩,可她神态里总少些一般奴婢身上那些让恪妃习惯的东西,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桑枝疑惑地看她,恪妃笑笑,不置可否,“走吧。”过了天一门,再穿越大长廊,很快就到钦安殿。皇后娘娘已然端坐殿内,身后站着蔡婉芸。一旁并座的正是仙风道骨的国师王常月。到门口的时候,桑枝守规矩的收了手,恪妃自己跨门进去。桑枝跟在恪妃身后,前脚刚跨进去,突然听到国师一声大喝,“什么人!”吓得桑枝腿一软,惊恐地望向他。她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还在门外呢,就僵在原地。“噢,国师,”恪妃也吓了一跳,忙笑道,“她叫桑枝,是景仁宫的宫女,陪本宫一起来的。”桑枝点头,“奴婢是景仁宫的宫女。”只有皇后眉头紧皱,望向王常月时,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哪料王常月摇头道,“她是谁?”恪妃还正想答话,皇后接了口,“她是桑枝。”王常月起身朝皇后抱手行礼,“贫道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不知道皇后娘娘可否容许贫道上前仔细看看?”皇后娘娘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心里闪过怪异的感觉,有心想看国师要做什么,于是眼睛微微眯了眯,“国师请自便。”见皇后答话,恪妃乐得自己不用掺和,自然而然地闭嘴不言。只心中感到奇怪,老神仙这是要做什么?“多谢皇后娘娘。”王常月谢罢,走到桑枝面前就怒斥一声,“你是什么人!”桑枝被他叱得有点懵,“奴……奴婢桑枝……”“胡说!你当贫道老眼昏花吗?”王常月满面怒容。桑枝睁大眼睛,不明所以,犹豫了下小声回答,“奴婢……林文澜?”“什么?”王常月仍然眉头紧皱,“什么奴?”桑枝心里一跳,迟疑着低声回答,“我是林文澜。”“我是谁?”桑枝愣住。恪妃和皇后也都疑惑不解,只有蔡婉芸低声道,“老神仙这是怎么了?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您……您是……国师,龙门派的王常月道长。”桑枝隐约觉得王常月好像在点拨自己,可她心里又不甚明了。王常月摇摇头,“我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桑枝被他问得答不上来。王常月又问,“你要进来吗?”桑枝当然点头,她现在还是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呢。“可你穿的是什么破衣烂衫,怎可入这大清钦安殿的大门!”王常月一脸不满,“脱了。”桑枝目瞪口呆,“脱……脱了?”“脱!”桑枝心里砰砰乱跳,哆嗦着手大冷天的解开衣扣,脱掉棉衣。“继续脱。”“什么?!”桑枝瞠目结舌。她现在只剩下夹袄和里衣,再脱掉夹袄,冻死不说,关键大庭广众当着人的面脱衣裳,这也……“脱。”王常月的语气不容置疑。桑枝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深呼吸一口气,解开腰带脱掉夹袄。顿时冷得浑身起疙瘩。然而王常月还是说,“继续脱。”“……”桑枝简直要骂娘了!这国师是不是有病,一直让她脱衣服?!她还没回应,忽然传来皇后娘娘压着怒气的声音,“够了!”就见皇后起身走过来,从蔡婉芸手上拿过大氅递给桑枝,“穿好。”又面色冷淡地看向王常月,“老神仙,桑枝只是个不懂事的宫女,要是有得罪的地方,还望老神仙大人不记小人过。这钦安殿,不进也罢。”说着手就拉住桑枝手臂,往外一推。桑枝没防备,一下就退到殿外去了。王常月连忙对皇后行礼,“皇后娘娘,贫道失礼,失礼。”他说着又横眉叱责桑枝,“穿上皇后娘娘的衣裳你也只是个奴才!”桑枝猛地睁大眼睛,好似无端被戳到痛处,犹如当头一棒,让她顿时脸色刷白。“那也是坤宁宫的奴才,”一眼扫叫桑枝惊慌失措的模样,皇后竭力压着情绪,冷声道,“就不用国师大人费心了。”“是是是,贫道多事,贫道老糊涂了。”王常月退一步,“自当好生赔罪。”说着,竟然脱掉自己的道袍甩在地上,一大把年纪似是走路踉跄不稳,竟在上面踩了好几脚。结果又捡起来递到桑枝面前,这时却眼中带笑,双眸如璀璨星河望着桑枝,直让桑枝心中一颤。就听王常月道,“皇后娘娘的衣裳太贵重,倒不如贫道的道袍适合你。”桑枝愣愣的,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皇后娘娘见场面僵住,打圆场道,“老神仙的道袍自然是宝贝,便是本宫的衣裳也比不上。只是刚刚落在地上,现在上面还有灰尘,脏了可不好。来人,给老神仙重新换一件新的——”“脏吗?贫道习惯了。”他却望着桑枝说,“道袍虽脏,脏不得吾心。富贵似好,徒累吾身。”说着,又把道袍穿在了身上。听得桑枝心中一震,她猛地抬头,喃喃道,“道袍虽脏,脏不得吾心?”皇后娘娘疑惑地看向她,“桑枝?”桑枝却迎上王常月的眼睛,见老神仙眉目慈祥,宛如长者见到孩童,让桑枝不由得心生敬爱。这会儿听到皇后娘娘的声音,她目光转向皇后,自然而然地自语,“富贵似好,徒累吾身……”“桑枝!”皇后挡着众人视线,拉了桑枝一下,“你怎么了?”王常月已然往后退,重又坐回原位。他重新穿上道袍,端地又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哪还有刚才疯老头的影子!“我……”桑枝眼神迷茫,望向皇后,却觉得自己犹如困兽,好似要拨开云雾见天日,却又觉得一团混沌。“别怕,没事。”皇后娘娘低声安抚她,“你想去,我带你进。跟我来。”她拉着桑枝往钦安殿里走,王常月也没再说一句话。桑枝被她轻轻拉住手腕,跟着她走。等皇后看到恪妃很努力也没藏住惊讶的眼神时,不得已松开她,“没事了。”“谢谢你。”桑枝神思混沌,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的好像脚踩不到地上。皇后一僵,不由得看向她。想再说什么然而顾忌到旁人却只能咽下去,把桑枝留下,皇后回了座位。王常月喝口茶,向皇后娘娘道歉,“贫道是老糊涂了,净干些稀里糊涂的事儿,还望皇后娘娘见谅。”皇后也不会当真跟他计较,只是觉得不能理解。不明白好好的国师大人老神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奇怪。这会儿老神仙却像恢复正常了。王常月忽然和蔼地对桑枝说,“孩子,过来。”桑枝愣住,就见王常月笑着对她招招手,“过来。”桑枝走上前去,恭敬地行礼。“这钦安殿的门,你到底是进来了。”王常月扶起她,“只是看你六神无主,形削心乱,只怕也是待不下去。”顿了顿,王常月按着她的肩头让她跪了下去,“你可愿跟我走?”“走?”桑枝心中一震。王常月点头,“你要是愿意随我离开,日后虽然保不得你衣食无忧,也难让你事事顺遂,但贫道许你心安魂宁。”说着话,王常月将掌心覆在桑枝额头上,口中念道,“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桑枝不由得闭上眼睛,只觉得王常月掌心发烫,覆盖在她额上让她莫名感到熨帖舒适。好像温暖的气,又好似清凉的风,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知道过了多久,桑枝睁开眼睛,正对上王常月慈蔼的眸子,他道,“贫道会在钦安殿逗留两日,明晚除夕前回白云观。两日后,你再决定要不要随我离开。”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桑枝甚至喜出望外。她想走,甚至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她受够了。倘若有一点可能,她都不愿意再待在这座宫殿里。外院那种非人的苦日子她都过来了,跟着王常月走就算日子过得像外院那样凄苦,至少精神上不会饱受摧残。她险些脱口而出“我愿意”三个字,然而她手一动,摸到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皇后大氅。桑枝心中猛地一痛,不由得举目望向皇后。藏在袖筒里的双手紧攥成拳头,皇后眼都不眨地望着她,嘴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王常月是当朝国师,深受皇帝和皇太后崇敬,他要想从宫里带走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简直易如反掌。实际上,无论王常月想要任何东西——只要不威胁到皇权,皇上和太后都恨不得拱手相送,何况只是一个宫女!这些,没人比皇后更清楚。可是……可是她一直以为,桑枝是不会离开皇宫的。除非过了三十五岁,否则不可能离开,也离开不了。不过三十五岁那么远,皇后没去想。却没料到,桑枝可以离开的一天竟突然降临,皇后头一次感到惊慌失措,无所适从。她的惶恐压都压不住。:()中宫令gl